陳道生沒有對院子裏的人說自己是被開除的,隻是說幹了一年,人有點吃不消了,這時大家才開始說真話,“道生,不幹也好,伺候人的活太醃臢人了。”言下之意是伺候人的活很賤。陳道生沒說什麼,他想要是能把債都還了,隻要不犯法,再賤的活都幹。
這一年,陳道生還了一萬塊錢的債,在他累得不能動彈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翻看賬本,看著數字每個月在減少,身上的骨肉就變得輕巧起來,翻一個身,點一支煙,然後一頁頁地翻,就像翻著當年每天必讀的毛主席語錄,越看越有力量,越看越有信心。隻是一萬多塊錢就像打水漂一樣,點了幾星浪花,無聲無息,每家先還一百塊錢,還沒輪到三分之一,掙錢的路又斷了。
這一年過年的時候,沒有人再提錢的事,三聖街的人都知道,就是把陳道生賣了,他也抵不了債,所以大多數人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他們就像陳道生從來都沒借過錢一樣。正月裏三聖街上有好幾家還把陳道生拉進屋裏喝兩盅,飯桌上不停地將肉和魚夾到他碗裏,生怕他吃不飽,這些細節多少有些憐憫和同情的意味,陳道生吞到嘴裏的是酒肉,咽到肚裏卻是老鼠藥一樣絞痛。院子裏幾乎每家都輪著吃了一遍,他不想去,但又不好拒絕,每喝必醉,每喝必倒,喝多了倒頭就睡,睡醒了想著自己像是吃百家飯的五保戶,心裏頓生悲涼。
孤身一人的陳道生守著沒有聲音的屋子,自己也像屋裏的一件陳舊的破損嚴重的家具,每天都在滋生著發黴的氣息。新年很快就過去了,本來陳道生想重操舊業再去賣糖葫蘆,可賣糖葫蘆根本掙不了幾個錢,而且整天跟個做賊似的,見了城管市容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慌不擇路,四處流竄。舉棋不定的時候,胡連河建議陳道生去販菜,在中菜市他的肉案旁擺一個菜攤,生意好的話,一天能掙個二三十塊,胡連河說,“交些錢,有一個固定的攤位,也少了風吹日曬,四十好幾了,年齡不饒人。”
所以,年初六陳道生就花一百二十塊錢買了輛舊三輪車去周穀堆販菜。販菜通常是夜裏兩點鍾必須趕到批發市場,去晚了好菜都被搶光了,剩菜批回來不好賣,陳道生夜裏一點半就蹬著車到批發點,他是這個城市裏第一個批到菜的菜販,騎了二個小時車運回菜場,天還沒亮,他將菜上灑上水,然後拎著一杆小秤等待第一個顧客光臨,春天的時候,陳道生時常手裏拎著小秤,人站著就睡著了,而且還打起了鼾聲,旁邊擺肉案的胡連河見陳道生站著都打起了呼嚕,有些於心不忍,第一個顧客來到攤前時,胡連河就準備幫陳道生賣,可剛拿起菜準備稱,陳道生醒了,胡連河說,“我沒偷你菜。”陳道生不好意地笑笑,“太累了!”
夏天菜多,生意卻不見好起來,賣不掉的菜到傍晚就爛了,天熱,市民們熱得不想出門,飯菜吃得馬虎,有時就喝點綠豆湯當飯,即使做菜也簡單,夏天的廚房讓人恐懼。八月份的時候,中菜市前麵的馬路拓寬,菜場生意一下子冷了,幾個月沒掙到錢的陳道生撤了攤子,他騎著三輪車最後看了一眼人煙稀少的菜場,然後又抬頭望了一下頭頂上毒辣的太陽,嘴裏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掙錢怎麼這麼難呢?”也沒人聽到,說了也就等於沒說。陳道生回到自己陰暗潮濕的老屋裏,悶悶地抽煙,然後徹夜盤算著此後的日子。
胡連河提了半掛豬肺送給陳道生,他滿臉愧疚地對陳道生說,“也怪我多嘴,不該讓你去賣菜,吃了那麼多苦,還沒賺到錢。”陳道生遞給胡連河一支煙,“是我不會做生意,哪能怪你呢?”胡連河嘴裏還咬著半截煙,接了陳道生的煙就掐在了耳朵上,“你跟我一起去殺豬,貨源由我老表從鄉下送過來,船多不礙港,你到東菜市去賣,我在中菜市賣,生意也不犯衝。扣除被逮到罰款,殺一頭豬能賺四五十呢。”陳道生說,“你那是私屠亂宰,逮住罰款也就罷了,要是病豬死豬吃出人命來,那可是要坐牢殺頭的。”胡連河說,“那要是真攤上了,殺頭也是要認的。幹哪樣事沒風險,走平路還會被車撞死呢。”兩人在昏暗的燈光下你來我往地討論著殺豬與謀財害命之間的關係,都有理,也都沒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陳道生甩手一巴掌,將一個匍匐在他腿上吸血的蚊子打得稀爛,然後很生硬地說一句,“我不幹!”胡連河恨鐵不成鋼地歎了一口氣,“男子漢大丈夫,割頭也就碗大一個疤,你是一朝被蛇咬,一輩子怕井繩了。”說著搖搖頭捧著茶缸走了。陳道生追過去要把半掛豬肺還給胡連河,胡連河瞪著眼吼了一句,“陳道生,你什麼意思?你也就隻敢跟我斤斤計較!”陳道生一下子愣住了,手裏拎著腥味盎然的豬肺,說了一聲,“老胡,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麼多。”胡連河說,“吃不了就扔掉!”氣呼呼地走了。
過了幾天,陳道生找到王奎,問能不能去貨場拉貨,王奎說蹬三輪的日子早已是今不如昔,每個月他們都要給鐵路貨場的老板送一條煙,不送的話隨時都會滾蛋,而且隻能送一環以外的貨,僧多粥少,日子越來越難過,陳道生說隨便問問,沒打算給他添麻煩,因為他有一輛三輪車,菜不賣了,總不能閑著。王奎建議他到汽車站一帶轉轉,那裏比較亂,也沒人管,生意撈一筆算一筆,雖說收入沒保證,但要是遇上個拉炮竹、劇毒藥水、化工製劑等危險品,一趟就能掙個五六十塊,要是遇上販黃帶子、黃書刊和盜版教材的,開價最少要八十,陳道生說,“那可是違法亂紀的事,不能幹的。”王奎說,“那你就拉危險品,隻是要當心不能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