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3)

過年了,城市裏陸陸續續地響起了鞭炮聲,陳道生聽起來像密集的槍聲。

新世紀的第一個新年,三聖街並沒有什麼新變化,倒是石板街磨損更加嚴重,走在上麵很容易崴了腳,牆上磚頭的風化一天天加劇,冬天的時候,青磚的碎屑不停地剝落,一些上個世紀的標語也殘破得缺胳膊少腿,隻留下一些不健全的偏旁部首,像一個個殘廢在等待著政府救濟,標語的內容已經被時代全部抹殺。三聖街唯一的新變化是過年期間,陳道生跟於文英頻繁來往,好像他們也不顧忌什麼。經過這麼多年打拚,三聖街的下崗工人們和街巷一起老了,誰也沒見誰家發財了,全部的努力就是掙點錢糊一張嘴,再就是給孩子讀書,為自己看病攢下一些錢。

76號大院繼劉思昌之後,也就是趙天軍買了新房子搬出了院子,其餘的除非嫁出去,要麼就像吳奶奶一樣死在三聖街76號院子裏,毫無變化。眼下院子裏過得最好的人家也就是胡連河跟洪阿寶家裝了電話,連一部手機都找不到,王奎也蹬不動三輪了,這個滿腹牢騷的人再也不提雙河廠,再也不反對政府讓他沒來得及入黨就下崗了,他去了一家超市門前看自行車,每月能掙個四五百塊,溫飽有保障,其他修車的打氣補胎的也一如既往地守在有風的路口,等待著別人壞車就像等待米下鍋一樣急切。生活就是這樣,把脾氣泡軟,把棱角磨平,把精力耗光,把年輕熬老,所以過年的時候三聖街的陳道生和於文英你來我往,就再也不會引起人們過多的關注了,更不可能再有吳奶奶那樣的人站出來旁敲側擊陳道生要注意分寸了。錢家珍跑了,陳道生老了,於文英又回到三聖街,五十一歲的陳道生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頭發花白,胃病犯的時候,腰就彎得厲害,於文英也快四十歲了,她結不結婚跟誰結婚不會引起人們一點興趣,更何況先前死了男人,後來又離了一個男人,她已經過了製造一點風流韻事的年齡,就像過期的船票一樣,做一個紀念還差不多,乘船是不可能的。人心渙散,一盤散沙的三聖街見到陳道生和於文英一同進出的時候,有人漫不經心地說,“他們拚在一起還蠻合適的,孤男寡女,也有個照應。”兩人都屬於餐桌上的剩飯剩菜,沒有人再說他們還有什麼叔侄輩的關係,他們本來就不是叔侄,不就是年齡差距有些大。

年初六一大早,陳道生和於文英就卷著鋪蓋和鍋碗瓢盆出發了,由於要趕早晨六點半去湖遠鄉下的班車,他們五點半就出發了,三聖街所有的人都還沉睡在新年的美夢中,所以他們出門的時候沒有遇到任何一個熟人。不過臨出門前的一天晚上,陳道生還是跟76號院裏每家每戶打了招呼,他說要去湖遠鄉下養豬爭取早點把錢還上,三聖街對陳道生借的錢已經很少在意了,甚至不少人都已經忘了,更沒人指望他能還清,他要是還一百就拿著,不還也沒人要了,借給陳道生的錢就像走路丟掉的錢一樣,能找到更好,找不到也就認了。所以大家就勸陳道生不要太把還債的事放在心上,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家雖然都不寬裕,但也不至於像前些年那樣艱難,擺個小攤,做點小買賣,肚子不會餓著的,沒人會為三五百塊錢跟你動刀子的,還是要注意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小莉還有三年就回來了,往後的日子慢慢就好起來了。陳道生很留戀住了這麼多年的院子,雖說這屋裏有太多的傷心和失敗,但真的背井離鄉將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屋往身後一扔,他多少有些傷感,所以出門時黑暗淹沒了他留給老屋的最後視線,讓他緩衝了不少酸楚。

於文英走的時候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說什麼,所以她的出走更像是一次私奔。她當然要跟表姐趙文麗說的,趙文麗聽說於文英要去鄉下養豬,一時還是難以接受,一個月前還是養尊處優的老板娘,轉眼間就要成為鄉間的養豬婆,“城裏就一點活路都沒有了?”於文英說,“我不去鄉下養豬,那就隻能跟王大昌過著豬一樣的日子,他要娶大小老婆,這跟豬有什麼兩樣?”趙文麗想了一會,說,“陳道生是條漢子,你看別人不能幹的活他幹,別人不願做的事他做,別人受不了的苦他受,你跟了他,就是跟了一個真正的男人,現在能稱得上男人的有幾個?一個女人嫁給了一個真男人,再苦再累再窮也是幸福的。”一席話說得於文英淚流滿麵。

三十二間豬圈還殘留著舊時代的餘韻,牆上石灰水刷的標語“走資派還在走,翻案不得人心”字跡模糊意義明確,豬牛圈以一棵百年老槐樹為中心圍成營房似的格局,社會主義的豬和牛在生產隊分田到戶後一哄而散,十幾年過去了,陳道生和於文英來到這裏時,院牆已經大麵積坍塌,屋頂的瓦片碎裂無數,窗戶也不知去向,斷壁殘牆上一蓬蓬枯草抖動在風中,荒涼的豬場像是一處戰後的廢墟,早已被槍林彈雨打成了百孔千瘡的篩子,在沉默中苟延殘喘著坐以待斃的最後形象。

陳道生和於文英挑了兩間最好的豬圈作為他們安身的地方,沒有床,兩間豬圈子裏各自用磚頭砌了兩個炕,陳道生說,“你睡東邊那間,光線好些。”於文英說,“鄉下到處都是光線,還不都一樣。”於是,在一種略顯沉悶的氣氛中,陳道生於文英拆開行李,各自抱著被子進了自己的豬圈。

表弟何桂泉來看望剛安頓下的陳道生,見他們兩人住兩間屋,就笑了,“怎麼了?鬧矛盾了也不必井水不犯河水呀!”陳道生頭往屋外伸了伸,見於文英不在門外,就小聲地對何桂泉說,“可不要亂說,小於是我侄女輩的,我跟她爸是同一個車間的。”何桂泉突然失控地大笑起來,“人都被拐到鄉下來了,還裝神弄鬼的標榜不許亂倫,糊弄我一歲的兒子還差不多。”於文英拎著一桶水進來了,她說要把地衝幹淨,何桂泉的調侃立即就刹住了。

第二天,何桂泉發動飼料廠六十多職工,披星戴月一個星期,到正月十五之前,豬場牆頭砌好了,屋頂翻修了,門窗安好了,路麵平整了,用潔白的石灰水一刷,一個嶄新的豬場就像一個再婚的新娘一樣站在村民們的麵前。

點著了一萬響鞭炮,豬場轟轟烈烈地開張了,陳道生看著漫天飛濺的煙花碎屑,心裏也像是碎片亂飛一樣惶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從豬圈裏崛起,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何桂泉說,“起個豪邁的名字吧!名不正,言不順。”陳道生摸著沾滿了火藥味的鼻子,“養豬場又不是商場,要啥名字呢!”何桂泉抑揄道,“你太缺少氣魄了!”於文英見陳道生有些尷尬,就插了一句,“劉思昌最有氣魄,一騙就是三十萬。”何桂泉用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大背頭,開玩笑說,“還是嫂子厲害!”

豬場可以養二百頭豬,一是錢不夠,二是還要摸索實踐一段時間,所以陳道生和於文英先買了一百頭小豬仔。何桂泉有些不滿意,“小平同誌不是講了嘛,膽子要大一些,步子要快一些。沒錢買豬仔,可以從我這兒拿嗎,怕什麼呢!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陳道生說,“飼料還要從你那裏賒賬,哪能再借錢呢。”於文英對何桂泉說,“他是借錢借怕了,還債還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大家也就是說說而已,誰也沒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