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遼東半島的青銅雕塑——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創作談(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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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而我僅僅完成了這本書的前期采訪。從稿酬收益說,我並不劃算。采訪和寫作使我停止了專欄寫作、講課和采風活動,但豐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它讓我知道了人在死神、生理極限麵前的每一個細節,知道消防官兵在最後時刻放射出青銅塑像般的光彩,讓我知道在這個物欲橫流、謊言遍地的時代中人的高貴性,我把這些收獲寫進了這部報告文學。這種收獲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人間確實有比金錢更值錢、更恒久的東西,那是人的意誌、品格和責任。

采訪結束了,我輕鬆了幾天之後,像登山隊員登上一處陡坡卻發現自己麵臨更陡峭的山峰——那就是寫作。

188人向我講述同一件事,如果簡略說,就是火、水槍、陣地。沒有離奇的情節,沒有曲折的愛情,沒有性、暴力和內幕,有死亡的威脅,但死亡最終歸於火魔。作為一本書,沒有比這更難寫的了,這時我發現我的采訪救了我。細致、客觀的采訪如同一條河流,從遠方流到我眼前。我說過我不是在寫作,是在還原事實真相,這是殊為艱難的過程。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可以為一個題材采訪兩年,甚至改變職業,為了獲得第一手真實材料。我的采訪筆記告訴我每個人的陣地,他所做的一切,他的心理活動,他的苦難與奉獻。這已經足夠了,用不著拔高,真實最有力量。我不會打字,當我把手寫稿一頁一頁交給複印社打字員之後,我發現她哭過。這些文字在複印社的年輕人中傳閱,她們被消防官兵感動,期待我寫出新的內容。那些天,我寫,打字員王靜打字,隻有我們兩人在經曆7·16大火的每一個故事。王靜接過我的手稿,表情近於神聖,她知道這些字裏又包含新的生死考驗,新的絕地搏殺。後來,複印社經理趙瓊說:“原老師,你別寫了,你的表情太痛苦,我們都跟著難受。”

痛苦?是的,在紙上建造一座包含著血淚的紀念碑肯定很艱難,但我不會比7·16的勇士更痛苦。經過幾個月的采訪寫作,我身體明顯垮了,跑步跑不動了。我去找曾經是國家體育隊隊醫的大夫按摩,他說你渾身都是筋包,肝經尤其不好,肯定經曆了極大的情感波折。是的,我的情感卷進了7·16的驚濤駭浪。那段時間,我聽不了“火”這個字。2011年7月16日,也就是在7·16大火一周年那天,大連中石油又起火了。我在電視裏看到這個消息,不禁放聲大哭,心裏積蓄的東西總爆發了。我在衛生間哭了半個小時,心裏輕鬆一點。我告訴自己,一定把它寫出來,一定寫完。

我常常想念我的采訪對象,想去看他們,聊一聊,但我沒寫完,沒法麵對他們。李永峰是大連開發區公安消防大隊的大隊長。他妻子告訴我:李大隊從火場回來,脫相了,女兒認不出自己的爸爸,哭著撲人爸爸的懷裏。妻子說,永鋒,你遭了多大的罪啊,變成了這樣?李永峰說:“我挺好,我的弟兄們挺好,活著回來就好。”李永峰跟妻子約法三章:不要提7·16.可是,那些天李永峰在家裏會突然站起來,說:“我帶72名弟兄進去,帶72名弟兄活著出來了。”然後坐下,陷人沉思。接著又站起來,說同樣的話。

許多經曆7·16大火的官兵晚上睡不著覺,常常驚醒。他們不說這場火,他們回避對這場火的記憶。許多人在接受我采訪的時候,會突然停頓、沉默,白眼球漸漸充血。這種沉默可怕啊,他們沒哭,但我的眼淚打濕了采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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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受不了假話、空話和套話,我認為文風即人品。一個作家留給世界上的字應該是純潔質樸的。要麼不寫,要麼誠實。別給這個原本紛亂不堪的世界增添廢話。

我在這本書裏寫下我采訪過的新聞事實,寫故事。我追求真實與簡約,以此表達我對7·16勇士的敬意。這本書記錄了遼寧省14個市公安消防支隊和總隊官兵成功撲救7·16大火的作戰過程,重點講述士兵和基層幹部的業績。我在寫作中盼著寫完,但結束的時候卻又無限惆悵,我覺得我要跟他們說告別了,我舍不得他們,永遠忘不了他們。

他們的經曆,是百年中國最值得記錄的記憶之一,我為認識過他們,寫下他們而感欣慰。他們——遼寧省公安消防鐵軍不僅是英雄,還是中華民族值得讚頌的偉大人物。我對偉人的理解是堅韌、拯救和擔當,就像他們一樣,一群平凡的軍人在幾天幾夜之間發出恒久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