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那麼高的情商當不了小三兒
我攤上大事兒了,這一次肯定死定了。
僅僅是驚鴻一瞥,進入我視線的是一張氣定神閑的臉,清涼的眸子透著涼薄的神色。我的心裏升起騰騰的霧氣,有點像冬天早上院子裏曬太陽的感覺,微涼的暖意。純白棉襯衫藏青商務休閑褲跟周圍那些穿大花褲衩一字拖的老爺們相比,一下子就顯得鶴立雞群。平日裏那些美好的形容詞都不足以形容他,心髒稍微移動了一下位置,我微微蹙眉。
別動,讓我多欣賞一下,我承認我24年來第一次犯花癡了,活動現場周圍人很多,場麵有點亂,趁他站在噴泉邊專心打電話的工夫,我想找個角度好的位置伺機偷拍張照啊錄個小視頻啊啥的,因為我不能確認我以後還能見到一個讓我產生如此奇妙感覺的男人。那一刹那,花都開好了,心也沉靜了。我想回去請教一下彤彤,這是傳說中的情竇初開嗎?為啥我開得這麼晚?
天空澄澈如孔雀藍,微風掠過,樹蔭枝葉婆娑,我歎息,如果今天是相親大會,該多好,至少我有勇氣走到他跟前。
可惜不是。
原諒我詞彙匱乏,即使麵對男神,也隻能抒情到這裏。
關於男神,其實之前我還真沒概念,因為工作原因身邊全是愛八卦的女人,有喜歡韓國大叔的,有喜歡台灣帥哥的,如果你沒有個男神作為偶像啊夢中情人啥的,那你在她們眼裏簡直跟原始人似的。所以我也隨便挑了一個當紅的。看了《竊聽風雲》就好喜歡男主角,但是我經常叫不出名字,每次被人問起,我一拍腦門,想不起來了,古巨基?不對。鍾漢良?不對。劉愷威?也不對。郭德綱?更不靠譜。叫啥來著,大家都被我搞得目瞪口呆換話題了,名字突然就從腦子裏冒出來了--原來是吳彥祖啊。可是那也隻是電視上看看,現在出來的這款,是活的,三維立體的,就距離我不到10米!蒼天啊,這個男人要不要長得這麼貼合我的心意!關鍵是他出現的時間,我正處於極度空虛期,好無聊啊,好想找個人喜歡那種花癡狀態,男神,快到我碗裏來,再不濟,讓我做你的粉絲吧。
角度調整好了,男神姿勢也不錯,在我拿起快沒電的手機,對準他的側影,隻要一按“OK”鍵就大功告成的時候,出事兒了。
“嘭”的一聲,接著就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號哭。
悲劇發生在我負責看守的海洋球池片區。
今天是我們幼兒園的開放體驗日。馬上就到一年一度的入園黃金時間了,為了爭取生源,我們園長真是煞費苦心,所以今天來了很多帶孩子來體驗的家長。
就在我走神的幾分鍾裏,有個熊孩子頭朝下腳朝上栽倒在球池裏了。可能是順著球池裏的攀爬網爬得太高,手沒抓穩摔下來了,那些五顏六色的海洋球四下飛散開來,我腿都嚇軟了,一下跳進池子。可是,球池子底部居然沒有鋪海綿,薄薄的墊子底下是硬硬的地板磚。我撲到孩子麵前把她從球池裏抱出來,是個很好看的小女孩,很輕,全身在微微發抖。頭頂正在流血,小臉煞白,已經哭得開始抽搐了。
周圍炸開了鍋,小孩的哭聲尖叫聲,家長的指責聲議論聲,彙成一片。
我跪在地上,托著這個受傷的孩子,像個無助的母親。我顫抖著用襯衣袖子捂著傷口,軟得像小貓一樣的她,停止了哭泣,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還微微閉上眼睛想要睡覺,我第一反應就是會不會摔傻了。
保健醫生在趕來的路上。
“寶寶醒醒,醒醒啊,看看阿姨。”我拍了拍她的臉,輕輕晃了晃她的身體。
熊孩子睜開眼睛,看著以我們為中心向四周擴散成一個整齊的圓圈,裏三圈外三圈,還有繼續擴大的趨勢。她皺著鼻子帶著哭腔喊:“爸爸,我要爸爸,爸爸快來救命啊--”
什麼,孩子,你爸也來了啊,我都做好挨揍的準備了,想著:幫阿姨問問他,能不能不打臉啊,阿姨還沒嫁人呢。
唐長老消息真靈通,撥開了眾人,站在了事故現場。我頓時覺得有了靠山,好歹是自己人。
唐長老是我們的園長,姓唐,六十歲高齡仍不願退休,保持著高度的工作熱情,一開會就憶往昔,舉案例,喊口號,表決心,把我們個個折騰得口吐白沫。甚至有一次開會講起社會上幼兒園投毒事件,激昂憤慨,無比痛心,苦口婆心教育我們做個正直的人。助理怕她犯高血壓把120都喊來了在門外候著。那表情特別像唐僧麵對摧毀人參果樹的孫悟空,你們自行腦補一下那場景,於是乎,我們私下給老太太送上尊稱--唐長老。
一提起黑色星期五,大家都四處逃散。我好像已經知道我們這個周五開會的主題了。
唐長老猶如隨身攜帶了高音喇叭,字正腔圓:“麻煩各位家長讓一下,一場小意外,大家就不要圍觀了,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去看管好自己的孩子,讓孩子看見也不好啊。校醫來了嗎?先止血然後送醫院。林醫生呢,那誰,快去通知。”
校醫沒來,孩子的爸爸先來了。
腳步急匆匆的,喘著粗氣,他一把從我手裏奪走孩子,緊緊將孩子抱在懷裏。
我保持著跪姿低著頭,朝來人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對不起啊。”然後等著被罵,如果動手,我這個姿勢比較容易護臉。
畢竟是在我們幼兒園出事的,還在我負責的片區,我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希希不怕,爸爸在。”聲音冷靜而富有磁性,沙沙的,像冬天的落雪。
沒有我想象中的狂風暴雨。我詫異地抬起頭,竟然是他,十分鍾前剛被我獨具慧眼鑒定出來的男神。
此刻,他當我是空氣,隻是用無比疼惜而又愧疚的眼神,靜靜地注視著懷裏叫希希的孩子。他的衣袖被血跡沾染,顯得特別突兀。我當時冒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他都有孩子了?第二個問題才是:這個受傷的孩子居然是他家的?
如果說我此前還抱有搭訕男神的幻想,我現在隻想憑空像個屁一樣消失在他眼前。
保健醫在給孩子消毒止血,他握著她的小手,目光中有無限的慈愛和痛楚。
孩子被弄疼了,突然又踢又叫,咧著嘴大哭起來,用手去推醫生,那個哭聲真讓人心碎。
我想說點什麼,被唐長老製止了。
她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開了口:“孩子沒事吧?先生,您怎麼當父親的,不看好孩子,今天這個事情太讓人痛心了,怎麼能讓這麼小的孩子離開你的視線呢?作為家長,要有責任心。”
他打斷唐長老,冷笑一聲:“嗬,你們的遊樂設施沒有安全隱患?看護老師沒有責任?”
看護老師就是我,我就是看護老師。
唐長老蹲下,幫保健醫生遞上紗布:“這位家長,提醒您一下,今天是免費體驗日,而且您家孩子也不是我們幼兒園的……”
旁邊的李老師因為緊張說話都結巴了:“這,這位先生剛刷卡交了半……半年的入……入托費,我是來送收據的。”
唐長老也怔了一下,確實是我們理虧,局麵發生扭轉了,有可能就不是幾萬塊錢入托費能解決的事兒了。
唐長老馬上調整槍口,當即用上了苦肉計,用她的話說,如果發生了意外,我們都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好好道歉家長也不會太為難的,尤其是男性家長。於是她當場免了我中班班主任的職務,改配班老師,下次再犯,保育員李老師的活兒也歸我,還讓我自己對這起事故負責,必須深刻檢討……
這會兒念的是緊箍咒吧,盡管我頭疼欲裂,卻不能像孫猴子一樣滿地打滾求饒。
我也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蹲在那裏,眼淚撲簌簌地順著臉頰落在地上,我帶著被淩遲處死之前的哀怨和不甘看著這個男人。
我心裏想,苦肉計怎麼在我身上不奏效啊,是不是我不夠如花似玉,怎麼就沒能讓他動點惻隱之心,拉點同情票呢?
他眉頭微展,憂鬱的眼神裏透出淡淡的悲憫,定定地看了我一分鍾之久,慢慢地朝唐長老吐出兩個字:“閉嘴!”
拉票成功。
唐長老這才停止數落我,獻媚地說:“先生,對不起,我為我剛才的態度道歉,我們確實有責任。您看,孩子的醫藥費檢查費我們全權負責。我讓小沈老師馬上陪您帶孩子去醫院。”
他抱著孩子朝幼兒園大門快步走去。我提著孩子的鞋趕緊跟上,到了停車場,他把孩子放在後排安全座椅上固定,摸了摸孩子的頭,然後走向駕駛室“嘭”就關上車門,啟動了車子。
我尷尬地挪到車門前,手心都出汗了。我輕輕拍著車窗:“喂,喂,先生,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他搖下車窗,麵無表情或者無比厭棄地說:“讓開!你們等著就好。”
“等著就等著,大不了吃不了兜著走!我承認我沒看好你家希希,你別得理不饒人,你別為難我們幼兒園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賠醫藥費,我賠你精神損失……”
我咬著嘴唇,腦子裏飛快地搜索著合適的措辭,當然前提是我得賠得起啊。都要被這個人逼死了。
他顯然看見了我袖子上的斑斑血跡,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從車窗伸出手到我胸前。
我本能地躲閃。
“幹嗎,你要襲胸啊,長得人五人六的,原來是個色狼。”我捂著胸牌,故意說。
這個時候還有調侃氣氛的必要嗎?我腦子也真是被門擠了。
他醞釀了許久,突然緩緩地厲聲道:“你到底想怎樣?”眉眼冷峻得讓人在八月的高溫裏不寒而栗。
這句話把我問懵了,問得太有水平了,好像我是個專業碰瓷的,攔著車要訛他一樣。可是,要問也應該是我問吧?我沒想怎樣啊,我不過是體現一下我們國際雙語幼兒園老師的素養,陪你去醫院給孩子檢查身體啊,不然,我還能怎樣?
我像中箭一樣,踉蹌地後退兩步,香檳色的寶馬卷起塵土,揚長而去。
虧我剛才還想做你的粉絲呢,這個決定太草率了,你的表現讓我立刻由粉轉黑。
我噘著嘴往幼兒園裏走,傳達室的小保安達子麻利地過來開門。
他安慰我說:“沈老師,你別太著急上火啊,像這種意外誰能想得到啊,還好這人素質還行,沒打起來,要是打起來,我肯定向著你,剛才我電棍都準備好了。”
我蔫蔫地靠在門上,沒接話,達子變戲法一樣從口袋裏拿出一瓶冰紅茶遞給我,我毫不猶豫接過來,想著等會兒萬一還得去聆聽唐長老的教誨,可能晚飯都沒空吃,喝點飲料補充體力也是極好的。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倒進去一半,才發現中獎了,“再來一瓶”,今天這是什麼狗屎運氣!
我看著陰沉沉的天,憂心忡忡地抱怨道:“搞砸了大家的勞動成果,唐長老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這下,本來有意向入園的孩子,也泡湯了。”
達子看了看四周沒人,悄聲說:“這個人應該是住附近的,我查查來訪登記的資料,看看有沒有一個小區的,萬一是哪個孩子家長的鄰居,剛好認識,替你說說好話,賠個禮道個歉啥的,說不定他就原諒你了。”
對應的登記卡很快就找出來了。
“這是人寫的字嗎?”我對著這張信息卡一臉黑線地說,“達子,你幫我看看,這上麵寫了什麼?”
“沈老師你太愛開玩笑了,你高才生都不認得,我初中沒畢業哪裏能知道。”
孩子的名字叫希希,住址也隱約能認出來是附近的天宇流星一區,其他資料一律“略”。
“那是聯排別墅!有錢人啊。沈老師,有錢人矯情,有錢人的孩子更嬌貴。上次貝貝尿褲子老師沒發現,他奶奶第二天在唐長老辦公室義憤填膺地投訴一上午!”
達子說得有道理。關鍵是這個人的簽名,扭曲得實在看不出形狀。於是我用手機拍了下來,趁著沒被唐長老逮住,借機溜走,打算回去跟彤彤商量商量。
彤彤是我的大學校友兼首席閨蜜,我倆在龍澤苑合租了兩室一廳。上大學我倆因為在校慶活動上臨時發揮合說過一段精彩絕倫的相聲而轟動全校,知音難覓,於是重新糾正了彼此隻是同級同學的關係,進一步發展成搭檔,閨蜜,連體嬰兒。這是我人生最重大的最正確的決定。和她成為室友最大的好處就是,她的做飯水平活活把我培養成了嘴刁的吃貨。她會做飯,我願刷碗,她吃蛋白,我選蛋黃,我愛吃肉,她就喝湯,她睡覺說夢話我都能搭茬。她小嘴特別能說,吵架插隊評理出個餿主意絕不在話下。但是我倆不是那種關係,她有男朋友,你別想多了。
師彤彤在西三旗一家海外代購公司做銷售,雖然我表麵看起來很強悍,但是內心卻比煎餅果子的薄脆還要脆。什麼事情都要問彤彤的意見,小事兒我自己做主,大事兒聽彤彤的,迄今為止好像我還沒發生過什麼翻天大事,今天可算是碰到了,考驗彤彤能力的時候到了。
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們村算命特別準的王瞎子就捋著胡子跟我媽說,這娃二十四歲本命年有個劫。小心加謹慎,眼看這一年就過完三分之二了,到底是給撞上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進門的時候,彤彤已經下班了,正躺在床上貼著麵膜,翹著二郎腿兒聽音樂。
我急吼吼地翻出手機照片:“快幫我看看,這幾個字是什麼?”
彤彤一向八卦,馬上扯掉麵膜,呼吸都變了頻率:“這是哪個明星的簽名啊?很有藝術感啊,一定是個男人,對不對?還是個比較拽的男人!你看上了?”
她就是這樣一驚一乍的,平時一起去樓下吃個牛肉麵,拉麵師傅多看我兩眼,她都說人家看上我了,送水師傅有次忘了收水票,她就慫恿我跟送水師傅好,這樣能長期免費喝水。
“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每次你都先聽壞消息,這次我決定先說好消息,我遇到我的現實版男神了,真奇怪,那麼多人,我隻看他一眼,我就覺著前麵二十多年都白活了。”我惆悵地說完,又補充,“而且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他,似曾相識,春夢裏?”
“隻是因為在人群裏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的容顏,寶貝兒是這樣嗎?還是在夢裏,夢裏夢裏見過你?”彤彤手握話筒狀,賤兮兮地模仿歌手。
“可惜他是一個學生家長。”
“家長?那就算了,寶貝兒,別說我沒警告你,你沒那麼高的情商當不起小三兒哈。”
“彤彤啊,我哪敢惦記啊,他殺了我的心都有,你沒見他看我的那小眼神,都帶著江湖暗器。”
想起他的眼神,突然不寒而栗,這才及時製止了彤彤的八卦心理,我隻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什麼秉性,到底打算怎麼處置我,然後需要彤彤給想個萬全之策。
研究了半天,最後我倆一致投票通過,認為這個畸形的簽名,是四個字的日本名字,木卯九日。日本人通常有這樣的名字吧。
一個長得像韓國明星操一口流利普通話的日本人?
這個推理很荒謬,但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師彤彤特意好心提醒我,讓我好好想想,覺得眼熟是不是看過他演的什麼島國動作片裏麵的“男豬腳”。
切!
見慣了粗暴鬧事的家長,他勉強算是個有良好修養的男人。尤其是那副眼神,盡管寫滿不屑和仇恨,但是我固執地認為這是一個本性並不太壞的人,至少他沒爆粗口沒動手。唐長老數落我的時候,我自作多情地認為,那句“閉嘴”是替我嗬斥的。
果然是與眾不同的九日啊,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我們被命運以這樣惡作劇的畸形方式帶到彼此麵前,到底對於後來的我們,這一天又意味著什麼呢?當時我忐忑不安地帶著對希希的愧疚,等待你宣判的日子裏真的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快點結束,早點醒來,繼續活在每天按部就班的枯燥人生裏。
第二天一早,我主動到園長辦公室投案自首。唐長老雙臂交叉抱胸前來回踱步。桌上放著一份入園檔案。
“沈老師,你來了,我也沒空給你講安全教育課了,我剛才跟招生辦的張老師了解了昨天受傷孩子的情況,孩子四歲半,從慧佳幼兒園轉過來的,孩子的媽媽叫郝菲,在國外,平時是爸爸帶。也就是昨天那個先生,三十一歲。上得起我們幼兒園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所以這件事可大可小,我們必須想辦法把影響降到最低。”
我看了一眼資料,依然是狂草。
“沈老師,昨天為什麼沒跟著去醫院?”
“他不讓我去。”我小聲嘟囔道。
“我們看了監控,事情發生的那幾分鍾你離崗了,在監控盲區,你一向很沉穩,所以才讓你負責照看海洋球池的,為什麼離崗?”她犀利的眼神裏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遺憾。
我透過窗戶看著外麵淺淺的藍天閑散的雲,腦子定格在昨天我初見他的那個畫麵,似曾相識,眉如遠山,眼若明星,嘴角微微上揚,樣子淡漠。腦子像冰激淩放在火上瞬間混沌成糨糊,二十四歲才知道有個詞叫怦然心動,才相信有種感覺疑似一見鍾情。如果唐長老此刻知道了我正占用上班時間對之前的感情唏噓不已,年近六十的她是否會建議我去醫院精神科檢查身體了?
“我,我當時是離開了一會兒。”
“我就是問你幹什麼去了!”
我看上了一個男人?還是看中了?還是看癡了?或者看迷了?到底怎麼形容?
我吸了一口氣:“實話是我看見一個人,有點眼熟,就想走上去多看兩眼。假話是我上廁所去了。”
唐長老恨鐵不成鋼地摘了老花鏡,一把扔桌上,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她拿起桌上的檔案說:“這上麵有家長電話,我現在打,一是道歉,二是問清楚是哪家醫院,你跟我一起去看一下孩子。”
電話通了。
園長隻開口說:“您好,我是Best情景美語幼兒園……”
電話裏傳來嘟嘟的聲音,居然被掛了,重撥,又被掛了。要不要這麼拽啊!
強大的對手!是不是研究過心理學,跟我們打心理戰術,妄想不戰而屈人之兵?他是為了爭取更多的賠償嗎,還是讓我為無意間犯的錯誤承受良心無止境的折磨?
再次環境特寫,襯托一下我狂亂的心情:驀然間,看著五十多歲已鬢角發白的唐長老矗立在窗前,凝固成一幅悲傷的畫,我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良心譴責,揪心地疼。如果時光倒流,明知道下一秒我自己有危險,我還會穿過人群那樣急切地去看這個叫九日的疑似日本人嗎?
我的內心卻在說:要看的,不看後悔一輩子。至少我確定了兩件事:第一,我是外貌協會的;第二,我的性取向沒有問題。
我用自己的手機發了短信:“九日先生,希希還好嗎?”
等了二十分鍾沒有回應。這二十分鍾啊,比任何時候都要煎熬。
是我不夠誠懇嗎?
又發了一條:“真的對不起,我鄭重跟您道歉,我想去看看希希可以嗎,請回複。”
直到中午幼兒園的廚房傳來清蒸大蝦的香味,我的手機都沒有一條新短信。
晚上我義憤填膺地把事件發展描述給彤彤聽。她拿過我的手機,眼珠子一轉,發了一條:“你到底是想要怎樣?你要我們賠你醫藥費精神損失費,請開尊口。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為我們怕你嗎?呸!--沈薔薇。”
我脖子都快搖斷了,示意她不要亂來。看著已經發出去的短信,我一臉惶恐地說:“咱,要不要這麼狠啊?私底下詛咒詛咒行了,你是文藝女青年,要注意素質啊,等下對罵起來,就怕咱不是他對手。”
“對於這種賤男必須拿出殺手鐧!”彤彤眼露凶光,咬牙切齒地說。
“可是,師彤彤同學,你想過沒有,萬一他記恨,讓我以後在幼兒園怎麼混啊?”
“哎呦,沒想過。”她聳聳肩無所謂地說。
……
石沉大海。一連幾日都沒有任何消息。到了九月一號寶寶正式入園的時間,我一直琢磨那個熊孩子的傷好了嗎?那個九日交了費會帶她來入園嗎?我站在門口擁抱每個入園的寶寶,望眼欲穿地等到十一點也沒看到那輛香檳色的車出現。
隱隱有點失落,就像期待的謎底並沒有如期揭開。最壞的結局我也想過了,賠禮道歉外加賠錢,但不至於被揍得鼻青臉腫。他的眼裏有一汪清澈的湖水,隱藏著善良,如果動手太影響偶像形象了。
我問唐長老:“園長,你說他會不會太有錢,忘記了追究責任,入園費也不要了?”
唐長老像看外星人一樣看我,定定地說:“想得真美,你沒看他多疼孩子啊,鞋都要親自給她穿,也有可能是不想調解,直接走了法律程序起訴我們了。現在家長維權意識非常強的,唉,沈老師啊,你說說你啊,你說說,你怎麼能這麼沒有安全意識呢,別說你當時看見一個熟人,你就是看見親爹也得等下班啊!”
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揪著一顆心,整夜都閉不了眼睛。腦子裏都是這個叫九日的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好複雜,不怒自威,有著他自己獨特的空靈與卓爾不群。腦子裏都是他冷漠的眼神,還有心疼孩子溫柔的樣子。
整天在唐長老的緊箍咒和擔驚受怕裏過日子,我完全是中毒模式,整機癱瘓了。
彤彤在黑暗裏聽見我的輾轉反側,心疼地說:“寶貝兒,你心事太重了,好像被醫生診斷疑似絕症,絕望悲觀地過著等待確診的日子。”
“不然呢?”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還有我呢。他能把你吃了?”
我爬到彤彤的床上,把她擠到角落,從背後抱著她,弓成兩隻蝦米,才勉強睡了一個安穩覺。
九月四號。小朋友吃了早飯,廣播已經響起來了,要集合做早操。
我和班上其他三個老師領著二十個寶寶到操場排隊,周蕾頂替了我班主任的位置,負責在前麵領操,我在最後負責防止幾個搗蛋的男孩子亂跑。
正隨著律動把手放屁股上做金魚擺尾的動作,唐長老的助理走到我跟前慌張地說:“上次摔傷孩子的家長來了,園長讓你去辦公室。”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喃喃自語道。
這心情跟喝冰凍酸奶的時候不小心加了辣子麵一樣,五味雜陳。經過隊伍前麵,周蕾拍拍我的肩膀,跟我擊掌要我沉著應戰,等著我凱旋。我苦笑了一下。
上樓梯的時候心裏的鼓點越來越密,心裏卻揣著些許期待見到這個人的矛盾心情。我反複自言自語,九日,為什麼是你家的孩子,為什麼是你家的孩子呢?一定要客氣地解決問題,不要衝動啊,以免有失您國際友人的身份。
唐長老懷裏抱著希希,熊孩子頭頂摔破的地方被剃禿了,用紗布打了一個巴掌大的“補丁”。她顯然被手裏的小熊手偶吸引了,已經忘記了幾天前的不愉快,正朝我們扮鬼臉。
那麼他呢,定定地坐在園長對麵的黑色沙發上,麵前的茶水冒著熱氣,好像不認識我了,甚至沒有朝我這邊看一眼,盯著那缸金魚想著心事,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我坐到唐長老側邊的辦公椅上,離他有兩米左右的距離。我朝希希招了招手,從兜裏拿出一個魔術球變成兩個,再變成三個,這個小把戲成功吸引了希希的注意,她一下就從唐長老的懷抱掙脫,撲到我腿上來搶魔術球。我受寵若驚地環住她,一直看她頭上的傷口,她一刻不停地扭動,一會兒摟著我的脖子,一會兒歪在我的肩上拍我的背。
這熊孩子把我耳朵揪得生疼,然後扯掉我的耳釘,眯著眼睛奶聲奶氣地說:“郝菲也有!”
“郝菲是誰啊,希希?”
“我媽媽啊。她在美國。”神氣十足,好像她媽媽很了不起的樣子。
在美國?在這個快餐年代,愛情本來就是個奢侈品,還拋家棄子跑那麼遠,這是不想過的節奏啊,再說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啊。那麼這個男人應該也很……
呸呸,我想哪兒去了,這是個嚴肅的場合,馬上就要進入談判環節了。
他就以那樣冷峻的表情,用手摸著下巴看著我和希希的表演,始終一言不發。我也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下沉默了。
我突然對這個叫郝菲的女人產生了興趣,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征服得了這個冷得讓人發抖的雪人。
希希從我身上蹦下來,圍著房間東摸摸西看看,孩子什麼都好奇得很。
唐長老清清嗓子說:“希希爸爸今天早上來提了兩個條件。賠醫藥費,退入園費。”
我的心跌落穀底。天都黑了。
“真要退麼?”
他沉默著,目光追隨著到處瘋跑的希希。
他默認了,好像在說,廢話,我還鬧著玩啊。
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是個大度的男人呢,不接電話,不回短信,今天自己找上門了,說到底就是為了錢。就是不肯給我們一個機會對嗎?”
唐長老嗬斥我要注意禮貌,然後追著希希朝走廊去了。
他抬頭迎著我質問的目光,挑釁地說:“對,尤其是你這樣蠻橫的老師。”
“那是因為被你逼的,既然你都要退費了,我也沒必要尊重你這種冷血的人,不願溝通,不近人情。九日先生,難道你們日本人都是這樣不講理嗎?”
他愣了一下,用幹淨的手指輕敲桌麵,嘴角還扯出一絲譏笑:“嗬,笑話,誰告訴你我是日本人?”
哪個中國人會叫木卯九日這麼奇怪的名字,而且恰巧這些偏旁都能獨立成字,中國的文字太博大精深了。
你瞧我這腦洞開的。
“糾正一下,鄙人姓柳,柳旭。不知道你是文化程度太低還是沒大腦,像你這樣的員工也可以在這種幼兒園混,我更不放心了。”那臉黑得直奔包公去了。
我摸著發燙的額頭,蓋住閃閃發光的“窘”字。四下無人,我終於低下並不高貴的頭顱,道歉,誠懇地道歉,然後請求他不要退園,既然看我不順眼,我辭職就是了,我不想因為我損毀幼兒園名譽,畢竟這會在唐長老的工作履曆裏成為不光彩的一筆,她會帶著遺憾退休的,我於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