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漫步在夕陽下/看見一對戀人相互依偎/那一刻往事湧上心頭/刹那間淚如雨下/昨夜我靜呆立雨中/望著街對麵一動不動/那一刻仿佛回到從前/不由得我已淚流滿麵……

這段歌詞是我自己腦子裏的,王表的口齒都已經不清晰了,就聽見話筒裏有人在哼唧,如果他不提前報了歌名,還真不知道他是在唱歌,而懷疑他是尾巴被門夾了發出的呻吟。

電話那頭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哭得撕心裂肺。我不知道他是坐在大街上拿著酒瓶,還是躺床上有同事陪著,總之很傷心的樣子。

我也為之動容,跟著哭了,就像一個裝滿尿的膀胱,稍微給點外力就會噴射而出。

我的世界,頓時一片狼藉。

緊接著我聽見彤彤也哭了。這段時間彤彤天天晚上要賴在我床上,她說怕我半夜想不開夢遊離家出走,要看著我。於是我失眠的時候就開始欣賞磨牙和夢話二重奏。

我從桌上找到半包薯條喂她一根:“彤彤,你湊個屁的熱鬧啊,哭什麼哭?”

“我們家楊得過年要回我們家見我爸媽了。有情人終成眷屬了。我流的淚跟你們的不一樣。”

“眼淚還不一樣?難道你流的是蜂蜜水,我們流的是馬尿?”

“我流的是幸福的、激動的淚,跟你們當然不一樣。其實王表把話說到這分上,一個男人在你麵前哭成這樣,要是我早心軟了。他經曆過一段感情又回頭找你,一對比才發現你怎麼這麼好,我覺得他肯定會珍惜的,你說呢?所以給他個機會吧。”

哼,這家夥肯定被王表重金收買了。

第二天一早,我給王表打電話過去慰問一下。丫沒接,打了七八個,一直響就是沒人接。

中午十二點多,他回過來問:“薔薇,你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有什麼事兒?我們上班不能帶電話,這不剛下班回宿舍飯都沒去打,就給你回過來了。對不起啊。”

“沒事兒。就是問問你,你昨晚說的都是真的?”

“啊?我昨晚喝多了,在宿舍睡著了。我說什麼了?是不是惹你生氣了?我一喝多就胡說八道,你別當真啊。”

一頭黑線。男人醉酒後果然都是渾蛋。

在幼兒園按部就班地工作,上班下班,這樣的日子過久了總感覺少點什麼,渾身不自在。

可能是一個人空虛,可能是彤彤跟同事出去鬼混了而孤獨,可能是那天,我沒有收到邵嘉瑞微信發的每日笑話而別扭。這讓養成習慣的我感覺渾身不舒服,午飯都吃得不香,味同嚼蠟。我決定對邵嘉瑞今天的不守時批評教育。

我:堅持是一種美德。

邵嘉瑞:你有沒有上廁所忘記帶紙的時候?

我:啥?

邵嘉瑞:提供以下幾種解決方案以便不時之需,首先你隔壁有人嗎?

我:沒。

邵嘉瑞:其次你穿內褲了嗎?

我:窘。

邵嘉瑞:你點份肯德基,送到你所在的坑位。備注:多帶餐巾紙。

我:滾。

邵嘉瑞:謝謝你的積極配合,人送外號:段子邵。我的客戶都是在我的故事和笑話裏成交的。

我一邊笑這家夥有點意思,一邊問他上次說的約看電影還算不算。雖然他一直嚷嚷自己桃花運纏身,忙得要命,可是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二十分鍾後他就到了,甬道上,把玩著頭盔,穿著機車服,尖頭馬靴,酷得一塌糊塗。

我們看的好像是老片子《將愛情進行到底》,還是情侶沙發卡座的那種。茶幾上還放了各種邵嘉瑞買的零食,爆米花、薯條、雞柳、棒棒糖、奶茶。

我出門的時候隨便洗了一把臉,沒有施任何粉黛,我覺得晚上回去還要卸妝,太麻煩了,可見我對小邵同誌是非常不夠重視的。看見這些精心準備的零食,每吃一口,我都自覺地自我檢討一下。這得跟多少女孩看電影才總結出來的最受歡迎零食啊,簡直是婦女之友。

這是我第一次跟邵嘉瑞單獨見麵。

影片放到楊崢和文慧在麵包車裏激情四射的時候,邵家瑞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沒有掃興,沒那麼矯情,我拿了一把爆米花喂到他嘴裏。我們看起來跟周圍的那些情侶沒什麼兩樣。

最後快結束的時候,文慧看到楊崢留在家裏的手機,聽到他錄的不同年份不同大海的聲音,發瘋一樣地去找。而楊崢空舉著手,朝大海裏走去,他聲嘶力竭地喊,文慧,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十二年之後的別樣生活,他們真的還有那麼深的感情埋在心裏嗎?

邵嘉瑞看我一臉嚴肅的樣子,特別深情地扶著我的肩膀注視著我。

我背過身去:“別看了,討厭。好多痘痘,素顏的女人傷不起啊。”

他把我肩膀扳過來,小聲說:“這樣多質樸啊!你最近沒去參加活動吧?我一共去過三次,感覺沒意思,我發現那些人都奔著ONS去的。”

“什麼是ONS?好玩嗎?”

“就是一夜情,這些活動,就為了上床有個熱身而已,其實大家都在尋找臭味相投的獵物。上次在KTV,那些心照不宣的男女其實早滾過床單了,隻有你跟你那姐妹兒傻乎乎的,我當時還動了點歪腦筋。不好意思啊,後來熟悉了我才知道你們倆不是那種人。對不起啊,差點冒犯了。”

後背的小涼風一陣一陣的。

散場的時候,我從洗手間出來,一邊甩著手裏的水,一邊從邵嘉瑞手裏接過我的包,笑著討論去哪裏吃燒烤,邵嘉瑞說他知道有一家的什麼雞腳特別好吃,我正咽著口水,抬頭就看見九日和一個女人並排走來,拿著票問旁邊的工作人員第六放映廳怎麼走。我沒記住她當時穿的什麼,長什麼樣,隻記得特別白,蒼白,高冷氣質,那表情跟九日有時候還真配啊。他也看見我了,因為我就怔怔地站在第六放映廳的門口。我第一反應是他也看電影嗎,其次才是那女的是誰,接著就自嘲:廢話,難道他不是人,怎麼就不看電影,他身邊美女如雲,這奇怪嗎?

他看了我一眼,是禮節性地對一個不太熟但又有點熟的人那種笑,他說:“嗨,借過。”

邵嘉瑞把反應遲鈍的我挪開,然後手就停留在我肩膀上,嘟囔道:“看什麼呢,眼都直了。”

我訕笑了一下。

九日朝我走近一步,以為我們也是要看那一場,帶著玩笑的意味:“沈老師,一起進吧?”

邵嘉瑞接話說:“哦,你們認識啊?我們剛已經看完了,要去吃東西了,嗬嗬。”

他點點頭,側過臉對一直置身事外的女人說:“蘇芬,我們進去吧。”

我抬頭看了看提示牌,最新上映的《奪寶聯盟》。

馬路上兜北風的感覺太爽了,我坐在電動車上,從背後把手伸進邵嘉瑞兜裏,車速在午夜飆得飛快,他用粵語唱著李克勤《月半小夜曲》的高潮部分。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提琴獨奏獨奏著明月半倚深秋/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仍舊倚在失眠夜望天邊星宿/仍舊聽見小提琴如泣如訴再挑逗……

我的圍巾散開來,在午夜劃過美好的弧線。

元月中旬,本學期最後一天,小朋友午睡時間,達子發微信給我,說他看見九日的車停在門口。

我第一反應居然是跑到洗手間檢查自己的儀容儀表,心裏撲通撲通跳著。過了一會兒,傳來敲門聲。周蕾去開門,我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她回來跟我說有人找我。

我心裏的鼓點越來越密,一步步朝門外走去,我想走快一點,卻怎麼也邁不開腳步,我心裏是那麼焦急和複雜。

走廊上。

林姐笑著說:“沈老師,好久不見了哈。”

我一看是她,心髒一下複位了,略帶吃驚地問:“怎麼是你啊林姐,你來接希希嗎?”

林姐又笑:“小旭去機場接希希的媽媽了,我和司機來的,她媽媽特意交代要回家馬上見到希希。她的用品得麻煩你們收拾一下,交給我一起帶回去。”

我點點頭,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林姐又說:“希希放寒假以後還要那個感什麼訓練,太辛苦了。她不喜歡那個新老師,專業是專業,但是,凶巴巴的,這麼小的孩子哪兒能一下子接受那麼多東西。希希一直讓她滾,還說她要沈老師教。你在家的那段日子,是我見過希希最開心的日子。這幾年家裏歡聲笑語的時候真不多,連小旭都喜歡周末待在家裏了。這段時間不知怎麼了,他又開始發呆了,食欲不好,臥室燈一亮就一宿,人也消瘦了,我看著都心疼。你到底為什麼突然不去教希希了?小旭說你嫌累,我看你不是那種怕苦怕累的人,我看得出來你挺喜歡小旭的,到底怎麼了……”

她後麵說的話我都沒有聽清,走廊的盡頭有一束耀眼的光射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那亮光裏好像有個瘦高的背影越走越遠,遠到天邊,抓也抓不住。

終於放寒假了,我又去了清河小營。

又去,是因為之前經常去,沒找到工作之前這裏就是我的大本營,跟整條街的人都快混熟了。

我姨和我姨夫在這條外地農民工聚集的街道上開了一家中低檔次的餐館,經營幹鍋火鍋家常菜。每到飯點,生意非常火爆,都是附近的民工、工薪族和私立大學的學生在光顧。我們村的幾個小姑娘經我介紹在我姨家餐館當服務員,豔麗就是其中一個,初中沒有上完就出來打工,出來幾年了感覺還是有點木訥,不愛說話。有時候我會想起魯迅筆下的少年閏土,所以我多麼慶幸我堅持讀完了大學。當年高中畢業,我差點跟她一起去東北加工羽絨服了,如果是那樣,我現在的命運可能跟她差不多,或者更糟糕也說不定。後來她受不了那種起早貪黑鴨絨滿天飛的苦差事,跟我一起來北京,在我姨家的餐館當服務員。

看見我進來,豔麗靦腆地笑了一下,回頭對我姨說:“老姨,稀客來咧,好長時間沒見來了。”說完拿著一個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慢吞吞地擦著桌子。剛收拾出來的桌子,又瞬間坐上了人。可見我姨夫的廚藝還是不錯的,人氣爆滿,而且價格便宜。

我姨在櫃台前接訂餐的電話,收錢,忙得不亦樂乎,我也時不時當個跑堂傳菜的。在這裏就跟回家一樣,每次饞了都來蹭頓好吃的。

對麵木材加工廠每天都在這裏訂餐,小夥計已經麻利地打好包,我隻要提著這一摞飯盒穿過馬路斜對麵,不過十來米的距離,往桌上一放,收錢回來就算大功告成。

早十分鍾,或者晚十分鍾,都沒事。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是那麼巧。我在準備穿過馬路的時候,身後響起了喇叭聲,我還在掙紮要現在穿過馬路,還是等這輛車先開過去。目測車就要逼近我了,一輛黑色的路虎猶如龐然大物,在原本就不寬敞的馬路上按了兩聲喇叭。車輪碾過水坑,濺了我一褲子髒水。

“嗶嗶什麼嗶嗶,開路虎了不起啊,你怎麼開車的?沒長眼睛啊,你給我下來說道說道。”我拿出我是潑婦我怕誰的勁頭,理直氣壯,拚命地拍打駕駛室的車窗。

車玻璃被緩緩地放下來。

“對不起。”一個沉靜的聲音傳來,車裏的人蹙眉看了一眼我的褲子,遞出一包紙巾。

有那麼幾秒鍾,我愣住了,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繼續囂張罵人,也沒有伸手接紙巾。那個熟悉的聲音,居然是柳旭。我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他。真是無巧不成書。

他開的不是自己的車。

我之所以沒叫他九日,是因為這個稱呼我已經陌生,在我心裏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們之間那種微妙的感覺已經在他內心的熊熊大火裏兀自熄滅了,不是嗎?

拿著紙巾的手一直懸在半空中,他扳了一下車門把手想下車,但是被我擋在了車門前。

看見他,我還是很驚喜的。心髒開始狂跳不止,我沒有之前預想的那樣張牙舞爪地衝上去罵他弄髒了我的褲子。

我那麼有自知之明,那麼敏感自卑的一個人。

我輕輕地搖搖頭,拒絕了他遞過來的紙巾,怯怯地退到了路邊。他一定沒有認出我來,因為我戴了一個HelloKitty的粉色口罩,耳朵上也戴了兔耳朵的耳罩,就露倆布滿紅血絲的空洞無神的眼睛,整個造型看起來有點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