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我和金師傅好容易到達目的地——聞名遐邇的小鎮:毛毛鎮。

毛毛鎮來曆之版本多如牛毛,姑且挑挑揀揀其中幾個說上一說——

A、毛毛鎮盛產雞毛毯子;

B、毛毛鎮的小孩基本上都小名毛毛;

C、毛毛鎮誕生於一根鳥毛。

小鎮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酸、甜、苦、辣、鹹。

讓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是,金師傅帶我在小鎮裏繞來繞去,繞了大半天,繞進一家棺材鋪。棺材鋪堂屋長方形,十分寬敞。

至今,我都懷疑棺材鋪堂屋是不是比照棺材設計的。

堂屋裏,一副副黑色的棺材黑森森,黑得發亮,黑得閃光。

如同一副直立行走的棺材,棺材鋪老板從僻屋裏走出來,一臉的死屍相,給人感覺陰森森的。我倒吸一大口涼氣,心提到嗓子眼裏,吧唧落下,砰砰直跳。

金師傅和棺材鋪老板的四隻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退後兩大步,站到兩副棺材之間。

好久之後,難舍難分的金師傅和棺材鋪老板終於你是你、我是我。

棺材鋪老板冷不丁發現我,仔細端詳起來,仿佛我是一具屍體,在推敲——到底適合什麼樣的棺材;抑或我是一段木料,在斟酌——可以安排在棺材的什麼部位。

我挺直腰杆。

棺材鋪老板不停地搖起頭來。

莫非嫌棄我又瘦又小,要買的棺材自然瘦小,您勢必賺不了多少錢呀?我現在毫不起眼,可是,將來會頂天立地的啦!

難道揪心我幹鬼一樣,做棺材板豈止不怎麼管用,簡直就是浪費製作費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個蘿卜一個坑。做棺材板,我有其心、無其力,高攀不上;做栓棺材板的鐵釘,盡管大材小用,畢竟綽綽有餘呀!

棺材鋪老板還在搖頭。

我不再糾結於我與棺材之間協調與否,提心吊膽起來棺材鋪老板的腦袋。

棺材鋪老板的脖頸之下,如同一隻走村串巷買貨郎的大手;脖頸之上,恰似買貨郎大手中不停地搖動著的招攬生意的小鼓。

再搖,再搖,就斷掉啦!

“這是我的徒弟。”金師傅笑嗬嗬地說。

“這是你的徒弟?”棺材鋪老板平淡而平靜地說。

“這當然是我的徒弟!”金師傅笑嗬嗬地說。

“這當然是你的徒弟。”棺材鋪老板平淡而平靜地說。

“吃飯!”僻屋裏突然悶出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聲音來,幹枯而沉重。

世界末日!

我差一點一頭倒栽進身後的黑棺材裏去。

“吃飯,吃飯!”棺材鋪老板對金師傅說。

“吃飯,吃飯。”金師傅對我說。

廚房門口,一股股冷颼颼從裏麵殺氣騰騰出來氣勢洶洶,我不由自主停下來。

廚房低矮,潮濕而陰暗。

“進來呀,有你喜歡吃的臭蘿卜呢,小犬!”金師傅笑嗬嗬地說。

“有其師必有其徒,連喜歡吃的都一模一樣!”棺材鋪老板笑滋滋地說。

金師傅的笑嗬嗬——嗬嗬而出一隻隻癩蛤蟆。棺材鋪老板的笑滋滋——滋滋而出苦與哭。

棺材一樣漆黑的飯桌上,有且僅有的一大碗蘿卜,化得膿一樣,黑黑地,臭氣衝天。

棺材鋪老板一邊走向鍋台,一邊回頭對金師傅說:“我家老婆子不怎麼太舒服,起不來,起不來呀起不來!即便勉勉強強起來了,也死活咽不下去,恕不奉陪,恕不奉陪呀恕不奉陪!”

“沒關係,沒關係!吃藥了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呀?”金師傅笑嗬嗬地說。

“沒事,沒事!習慣,習慣!”棺材鋪老板昂首挺胸地說。

“有病得治,得治!千千萬萬不能拖呀!小病拖成大病,大病十有八九會嗚呼哀哉的!”金師傅笑嗬嗬地說。

“習慣,習慣!沒事,沒事!”棺材鋪老板垂頭喪氣地說。

棺材鋪老板從斬板上沉甸甸地拎起一隻小瓢去盛粥,斬板黑乎乎的,小瓢葫蘆製作。金師傅對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離開座位,走到鍋台邊,接過棺材鋪老板手中的小瓢,小瓢的邊沿殘缺不全、參差不齊,狗啃的一樣。

我往大鍋裏瞧了瞧,嚇一跳。

鬼!鬼!鬼!

鍋台旁邊,牆壁上麵,廚房裏唯一的一扇細小窗戶,積滿千年灰塵,半掩著,陽光偷偷摸摸進來,映照得稀得可憐兮兮的米粥鏡子似地。

恍恍惚惚之中,我在“粥鏡”裏看見模模糊糊的自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矣!昔日英姿颯爽,如今孤魂野鬼。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往鍋裏劈裏啪啦地掉。

“小犬哪,快點呀!盛一碗粥用得了那麼長時間嗎?大姑娘洗澡一樣,拖拖拉拉、婆婆媽媽!”金師傅笑嗬嗬地說。

癢死了,癢死了,身上癢死了!

我好想好想立馬跳進棺材鋪老板家的鍋裏洗個澡,隻可惜鍋裏的粥比飯還要稠,根本洗不了。

在金師傅家生活將近一個月,我總共洗了一次澡。

秋風肅殺,寒流蓄勢待發。

一大盆冷水,小半瓶溫熱水。小半瓶溫熱水是百忙之中的金師傅老婆親自替我兌進的。

的的確確,從小,我極其懶惰,非常不懂事,不過,偶爾,還是會不同尋常,以至於麵目全非的。

殺雞焉用宰牛刀!我再三懇求自己忙活自己,金師傅老婆死活不幹,弄得我不好意思極了。

唉,就連洗澡水都要師娘操心、操勞,真真活該天打雷劈!

我羞愧不已,擦洗了一小會兒,就從澡盆裏逃之夭夭,渾身上上下下——冰涼冰涼地冰天雪地。我環繞著金師傅家一路狂奔到大汗淋漓,氣喘籲籲。無奈罪孽是如此地深重,盡管如此,我還是擺脫不了撕心裂肺的內疚的糾纏與困擾。我當機立斷,如同一隻耗子,窩藏到金師傅家豬圈與雞窩之間的柴房中的稻草裏,孤苦伶仃地懺悔,乞求老天爺原諒我一時糊塗犯下的滔天罪孽。

之後大約兩三天,金師傅好不容易提出要徹頭徹尾地洗一次澡,金師傅老婆勒令我做好相關的準備工作,我高興壞了。

老天爺就是老天爺,寬宏大量,大發慈悲,這麼快就恩賜我一個大好機會將功贖罪。

一鼓作氣,我往澡盆冷水裏倒進滿滿三大瓶開水。金師傅老婆試了試水溫,破口大罵:“想凍死你師父呀,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天氣,難怪被學校掃地出門了!”

我猛地端起地上的澡盆來,準備給關懷備至我的師娘來一場熱氣騰騰的傾盆大雨,暖一暖矗立麵前的她老人家那一坨非常冰冷、冰冷的心窩兒;順便為此時此刻在廁所蹲位上浴血奮戰以至於慘不忍睹的我的師父做一道美味佳肴——落湯雞,補一補他老人家那差不多已經掏空腸胃的身子。

想到依舊在醫院裏呻吟的父親,

想到一天到晚滿麵烏雲慘淡的母親,

想到辛辛苦苦打工的姐姐,

想到正在讀小學的可愛的小妹妹,

想到……

我放下手中潑潑灑灑的澡盆,如同金師傅一樣地對金師傅老婆笑嗬嗬起來。

“掃地出門之後,不敢進自家門進我家門。自家門是菜園門,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家門不是菜園門,進了就甭想出,出了就休想進!我咋就這麼命苦喲?命苦才會受欺負。受一個不要說鳥毛,就連頭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欺負,豈止是命苦,簡直就是命寒苦!老天爺啊,我的個老天爺,一天到晚就知道呼呼大睡,怎麼就不睜開烏黑烏黑、賊亮賊亮的眼睛看看呢?看看老娘我遭的多麼大的罪!老娘活該如此地命苦嗎?老天爺啊,我的個老天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你、你,你不是個東西……”金師傅老婆火上澆油,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聲嘶力竭。

“我的奶奶在世時告訴我,詛咒老天爺的人遲早會遭老天爺報應的。”我平靜如水地說。金師傅老婆的叫罵聲戛然而止。

第二天,奉金師傅之死亡命令,我匆匆忙忙地去大隊部衛生所幫師娘買了一盒潤喉片。

我端著稀粥,一步一個腳印,走向飯桌。稀粥冰涼而寒冷。無論我怎麼小心翼翼,稀粥都晃晃悠悠的。人沒到達飯桌,稀粥胡攪蠻纏雙手,糨糊一樣的。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金師傅笑嗬嗬地說。

碗放到桌上之後,手指塞進口中,我吸允起粘附的稀粥來,一根緊接著一根。

金師傅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笑嗬嗬壞了,仿佛我壓根兒不是吸允稀粥,而是吞咽手指。我完全沒反應過來,如同傻瓜和呆瓜生下的娃——木瓜。金師傅非常無可奈何,朝飯桌上的碗努了努嘴。我雙手端起碗來,恭恭敬敬地遞向金師傅。金師傅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笑嗬嗬死了。我徹徹底底反應過來,趕緊轉身,畢恭畢敬地遞向棺材鋪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