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衝天炮父親幹涉下,清晨我不再給金師傅的兩個弟弟家擔水,隻給金師傅家擔水。直到今天我還莫名其妙,我不再給金師傅兩個弟弟家擔水之後,我就從來沒有看見過金師傅兩個弟弟家有人出來擔過水。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清晨擔水日益艱辛。
天剛麻麻亮,我就昏頭昏腦地挑起一對大大的水桶,不停地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地走向附近的水塘。
路上行人寥寥無幾。
水塘邊肯定有一個比我早到的人——衝天炮,自從我們相識之後,沒有一次例外。
衝天炮要麼洗衣服,要麼洗菜。一看到衝天炮,我就立馬清醒過來。直到我挑最後一擔水時,衝天炮才會離開水塘邊,跟到我身後,如同一個小小的跟屁蟲,一路上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歲月飛逝,帶走的是青春,帶不走的是回憶。
若幹年後的一天。白天,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衝天炮父母墳墓旁邊我埋葬下衝天炮的屍體,晚上,我靜靜地讀著從死死鎖住的櫃子裏找到的——衝天炮寫給我的我未曾收到的信。
一封信中寫到——
“刺蝟頭哥哥,在我大哥家學手藝時,你一大早就要去水塘裏挑水,我一直堅持比你起得更早,去水塘裏洗衣服或者洗菜。家裏隻有我和爸爸兩個人,哪裏有那麼多衣服和菜洗呀!我把一次洗的菜分成幾次洗,已經洗幹淨的衣服反反複複地洗。我是要天天都能早早地見到你呀!在水塘邊等你過來是那些歲月裏我每天最幸福的時間。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呀?回來了一定要到我家來呀!哥哥,你怎麼不給大姑娘我回信呀?你是不是忘記大姑娘啦?我好想好想你呀!哥哥,衝天炮天天等你回信,天天等你過來!”
離開金師傅家之後,直到千裏迢迢帶回衝天炮的屍體,我再也沒有去過衝天炮家。
一天清晨擔水時,我逮住一隻大大的螃蟹。我計上心來,歡天喜地地告訴衝天炮。衝天炮笑逐顏開,拍手稱快。
我挑著滿滿兩大桶水,一隻桶裏遊戲著大大的螃蟹,大步流星走向金師傅家。衝天炮提著籃子,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
桶裏的水連同螃蟹倒進缸裏之後,我坐到鍋籠前。衝天炮笑吟吟地站到我旁邊。黑子依偎在衝天炮腳邊,不聲不響。
“烏龜,烏龜!”金師傅老婆迷迷糊糊地舀水進鍋,尖叫起來。
“在哪裏呀?”金師傅睡眼朦朧地衝進廚房,大聲嚷嚷。
“鍋裏,鍋裏!”
“沒有烏龜,隻有一隻鱉啦!”
“鱉,鱉!鱉比烏龜更可怕!”金師傅老婆連連倒退,說。
“大哥,是一隻螃蟹啦!”衝天炮大聲說。
“我的個老娘呀,大、大、大,大螃蟹,我跑,我跑!”金師傅老婆說跑就跑,跑得比兔子快多了。
金師傅從筷子筒裏猛地拿出一雙筷子,哆裏哆嗦地伸進鍋裏,手忙腳亂地夾了半天,螃蟹沒夾出來,筷子掉進鍋裏了。我一聲不吭地遞上髒兮兮的鍋鉗子。金師傅二話不說,接過去搗鼓良久,終於夾住了螃蟹,一下子扔到地上。躲在廚房門口的金師傅老婆閃電般衝殺過來,一腳踩到螃蟹身上,螃蟹稀巴爛。
黑子汪汪汪地叫起來,金師傅老婆掉頭衝向黑子。衝天炮趕緊將黑子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
我的心漸漸收縮。有一天,黑子、黑子會不會?我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注定要發生的事情,又怎麼可能避免得了呢?一個人如此,一隻狗又何嚐不是呢?我離開金師傅家之前,黑子和螃蟹一樣慘遭暴死。
螃蟹是我帶進金師傅家的,黑子也是。它們的死亡不是我造成的,然而,它們的死亡就真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要是我不將螃蟹捉到金師傅家……
要是我不將小狗撿到金師傅家……
要是我不輟學;要是我輟學了,不去金師傅家學手藝,衝天炮會那麼年紀輕輕地就慘死異鄉嗎?
我是衝天炮的命運,衝天炮又何嚐不是我的命運呢?
衝天炮,我的親人,我的戀人!
氣溫一瀉千裏地下降,水塘裏、小河裏都結起厚厚的冰來。
星期六,一吃完早飯,我就開始幫金師傅家挑糞水澆灌田裏的油菜,馬不停蹄。下午兩三點時,大汗淋漓的我氣喘籲籲,終於挑光了金師傅家滿滿一茅坑的糞水。我一身輕鬆地擔著一對晃晃悠悠的空糞桶慢慢悠悠地往金師傅家走。走到衝天炮家院門口時,我停了一會兒,然後大踏步地拐到衝天炮家院牆後麵的廁所門口,將一對空糞桶藏到鋪在茅坑上的木板上。
我大搖大擺地走進金師傅家院子。
“油菜澆好啦?”金師傅老婆板著個臉說。
“澆好了。”
“糞桶呢?”
“糞桶?糞桶落在油菜田裏了!”
“你個小兔崽子,還不趕緊給老娘我去挑回來?要是被人拿走了,從此以後,打死老娘,老娘都不讓你吃飯,更不讓你拉屎!”
“不吃飯,哪來屎拉呀?”我大聲說。
“嘿,你個小王八羔子!好的不學,學上貧嘴了!去、去、去呀!”
“去吃飯,還是拉屎呀?”
“你、你、你!”金師傅老婆暴跳如雷。
“衝天炮,衝天炮!”我貓到衝天炮家後麵屋溝裏,邊敲窗玻璃邊喊。
“哎,刺蝟頭哥哥!”衝天炮歡天喜地地打開窗戶。
我和衝天炮來到鄰村田野中一個河塘堤壩上。
天空中幾乎沒有一絲雲彩,蔚藍蔚藍的,磅磅礴礴。太陽向西飄移,戀戀不舍澄淨、深遠的天空。
寒冷的微風漫步田野上,懶洋洋的。
整個河塘都冰封了,如同上麵密不透風了一個結實、厚重的蓋子。陽光漫不經心地飄飄灑灑在冰麵上,熠熠生輝。
一群小鴨子左搖右擺,向河中央挺進,撒下一路歡天喜地的嘎嘎嘎、嘎嘎嘎。不一會兒,兩隻相互嬉戲著的小鴨子就掉隊了,一隻稍大,一隻略小;一隻憨厚而胖墩,一隻乖巧而玲瓏。
“衝天炮。”
“哎。”
“看見了那兩隻掉隊的小鴨子了嗎?”
“人家正看著呢,它們玩得好開心啊!”
“知道它們為什麼掉隊嗎?”
“它們要單獨在一起啦!”
“你怎麼知道呀?”
“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你怎麼知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呢?”
“我們早就是一個人啦,自己當然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呀!”
“刺蝟頭是左邊屁股,衝天炮是右邊屁股!”
“是啦,刺蝟頭哥哥,你是左邊眼睛,我是右邊眼睛;你是右邊耳朵,我是左邊耳朵。”
“衝天炮。”
“哎。”
“那兩隻小鴨子,一隻是你,一隻是我!”
“不錯,不錯,稍大的是刺蝟頭哥哥,略小的是衝天炮。”
“嘎、嘎、嘎,嘎、嘎、嘎!”我模仿小鴨子叫喚起來。
“嘎,嘎,嘎,嘎、嘎、嘎!”衝天炮模仿我叫喚起來。
陽光燦爛,一身粉紅色的衝天炮依人的小鳥一樣玲玲瓏瓏。我情不自禁,伸出一隻手自脖頸處撓起衝天炮的癢癢來。
“刺蝟頭哥哥,你壞死啦,大大的小鴨子才不撓小小的小鴨子癢癢呢!”衝天炮言畢,咯咯咯起來。
“誰說不撓癢癢呀,連屁股都親上啦!”我指著河麵上的兩隻小鴨子大聲嚷嚷。
衝天炮的臉唰地紅了。
胖墩墩的小鴨子用嘴點擊著乖巧巧的小鴨子細小的屁股,乖巧巧的小鴨子轉過身來,用嘴觸碰著胖墩墩的小鴨子扁平的嘴。
衝天炮顫抖起來,長長的眼睫毛下,兩隻大大的眼睛水靈靈的,鼻翼翕動著,小嘴微微張開,嘴唇滋滋潤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