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 / 3)

我和老操來到詩人父母家門口。詩人的新婚家具安排在父母家油漆。

詩人端著一碗稀粥迎出來。詩人不看中規中矩摳鼻孔的老操;不看我昂揚的腦袋,看我下垂的雙手。我拎著一小桶燦爛的黃色油漆。詩人笑逐顏開。

臥室裏,我和老操才剛剛開始動工,一個中年婦女愁眉苦臉地漫進來。我懷疑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烏雲。“娘!”臥室裏晃悠來、晃悠去的詩人大聲叫喊起來。低頭幹活的老操嚇得一哆嗦,膩子刀掉到地上。

有必要這麼大聲嗎?一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

稀奇古怪詩人母親根本不搭理詩人,更加稀奇古怪詩人母親接下來的滔滔不絕一瀉千裏。

“我家老不死的臥床不起整整十三年,雙腳一蹬終於死了!我早就是一個寡婦了!孤兒寡母過日子好可憐!”

“娘!”詩人大聲叫喊。

“畜生,非得買啥房子單過,一哭、二鬧、三上吊!嫌棄老娘我老了不中用了不伺候了!老娘我把你伺候大了,翅膀硬了就飛!買房子的錢都是老娘我東一家、西一家死乞白賴借的,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才能還清!房子還沒開始裝修,就有天天催著要錢的,要錢就是要命,老娘我早就活不下去,早就不想活了!”

“娘!”詩人大聲叫喊。

“畜生,一天到晚不學好,亂七八糟寫啥球子詩!詩就是屎!屎能賣錢嗎?好吃懶做一頭豬,遊手……”

“娘!”詩人大聲叫喊。

“遊手、遊手……”詩人母親半天說不下去。

我忍無可忍要開口接上。

“遊手好、好……”老操接了半天接了半拉子。

“娘,遊手好閑!”詩人斬釘截鐵地接上了。

“遊手好閑一條狗!”詩人母親尖叫起來。

當時的我隻是感覺詩人和他母親像極了,不愧是一對母子。至於到底如何像不太清楚。現在琢磨起來,我恍然大悟——

詩人和他母親都滿腹牢騷,隻不過詩人牢騷的是理想,詩人母親牢騷的是現實。詩人和他母親都喜歡發牢騷,隻不過一般人喜歡對熟人發牢騷,他們喜歡對陌生人發牢騷。詩人和他母親發牢騷在乎的隻是傾訴,無關傾聽。隻有傾訴,沒有傾聽,心靈交流自然子虛烏有,傾訴就隻是一味地傾倒——一味地傾倒垃圾了。

我確信詩人和他母親交流的言語猴年馬月就僅僅停留在“娘”和“畜生”上了,如此交流往往一發則不可收拾,直到天荒地老。

詩人母親不屈不撓傾倒垃圾。我和老操是兩隻垃圾桶。垃圾桶老操是蓋上的,詩人母親傾倒不進去。垃圾桶小犬敞開且無底洞,詩人母親一直傾倒著。

詩人早就寵辱不驚母親的牢騷了,一直目中無人地吸溜著稀粥,滋滋有味極了。我懷疑詩人手中的碗也是一個無底洞。要不,怎麼能夠吸溜個沒完沒了呢?

良久之後,詩人母親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臥室。

詩人的吸溜聲超大,可猛了,令人深感詩人吸溜的不是稀粥,而是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

隻要詩人吸溜一聲,刮膩子的老操就抬頭看一眼,再摸一下嘴巴。

喝稀粥的是詩人,於情於理,摸嘴巴的同樣是詩人。老操摸什麼嘴巴?摸的還不是詩人的,是自己的。

老操實在是忍無可忍,轉身就要離去。

“幹嘛呢?”詩人吸溜一聲說。

“拉屎!”老操叫囂。

“拉屎?”詩人慢條斯理地說,“我在喝粥呢!喝粥拉屎,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喝粥時拉屎咋啦?也不是吃屎!畜生,神經病!”臥室外,詩人母親一邊山洪暴發地吸溜著稀粥,一邊高聲叫罵。

“廁所在哪兒?”老操陰沉著臉說。

“請跟我來!”詩人笑吟吟地說。

詩人一邊吸溜著稀粥,一邊往外走。老操垂頭喪氣地跟上去。

三天之後,我和老操第三次來到詩人父母家,給家具上第二遍油漆。幾分鍾下來,老操就去上廁所了。半個小時之後,詩人吸溜著稀粥領進來一個人,歡天喜地。領進之人令我大開眼界,黑得出奇而離譜,和白白嫩嫩的詩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心中暗暗驚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領進之人前俯後仰、東倒西歪到我跟前,突然張開雙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死死地抱住我,酒氣衝天、刺鼻。我拚命地掙紮。

“姐夫!”領進之人高聲叫喊的同時,親了我一下,沉重而熾熱。

我逃脫波濤洶湧的懷抱,東張張、西望望。

“姐夫!”領進之人話音未落,當胸一拳我,粗暴之中不乏溫柔。

我不是還沒結婚嗎?怎麼就突然冒出一個黑不溜秋的小舅子了呢?

“他,他,他,他是你姐夫?”詩人說。

“不是我姐夫,難不成是你姐夫?”領進之人反唇相譏,一針見血。

詩人瞠目結舌。

“姐夫!”領進之人一邊說,一邊摸起我腦袋來,粗糙之中不乏細致。

我結婚了嗎?

“他,他,他,他不是我姐夫!”詩人急了,大聲說。

“我姐夫當然不是你姐夫!”領進之人鏗鏘有力地。

“他,他,他,他不是你姐夫!”詩人提高嗓門。

“他不是,你是?”領進之人氣呼呼地說。

“我也不是!”詩人一語中的。

“你們都不是?”領進之人醉眼朦朧,大聲嚷嚷,“誰是呢?”

“我是!”老操一步跨進臥室,咆哮。

“喝酒不要命可以,不能不要臉!”老操端著褲子說,“大清早的,喝什麼酒!混蛋、混球!”

“已經是上午啦!”詩人說。

“姐夫,你每次罵我都少不了混蛋、混球!”領進之人嬉皮笑臉地說,“我小黑糊塗啊,小黑我到底是混蛋,還是混球呢?”

“你是混賬,混蛋、混球!”老操怒吼。

“你是我的姐夫,我認準了!長長長的,比我白白白,電線杆油白漆一模一樣!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小黑大聲嚷嚷,口水下流。

“他豈止比你白!”詩人實話實說小黑。

“你也比我白!”小黑齜牙咧嘴地說。

“我,我,我……”詩人說。

“你,你,你,你是誰?”小黑摸了摸嘴巴說,“你怎麼跑我家來喝酒啦?”

“你家?這,這,這,這是你家嗎?這不是你家,是我家!”詩人憤憤不平,“我喝的是粥,不是酒!”

“你家就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粥就是酒,酒就是粥!”小黑說。

“啥亂七八糟的!”詩人憤慨。

小黑靠近詩人。詩人捂住鼻子。小黑摸上詩人。詩人連連倒退。

“摸啥摸?”詩人緊張兮兮地說,“亂摸,亂摸!”

“叫什麼叫?”小黑說,“我摸的也不是你!”

“你摸的不是我,是誰?”

“我摸的是我姐夫!”

“我不是你姐夫!”

“你當然不是!”

“亂套,亂套!”

“你是誰?矮得嚇死人,比我白白白,木樁油白漆一模一樣!”小黑話音未落,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是我!”詩人臉紅脖子粗,說。

“你這人不地道!你當然是你,這還用說嗎?”小黑揉著屁股說,“我喝多了,姑且不和你斤斤計較!”

詩人嘎嘎嘎地幹笑幾聲,埋頭一門心思地吸溜起稀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