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暑假將至。
農家子弟,暑假是最難熬的。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因為暑假作業太多了。那個年代的中學生比現在的中學生輕鬆、自由多了。現在的中學生的暑假作業崇山峻嶺連綿不絕,學生備受煎熬,家長糾結不已。那個年代的中學生的暑假作業合情合理。時代的的確確大不一樣了,過去應試教育,如今素質教育。
通常情況下,暑期,我都會和家人一起連日奮戰在田野裏搶收、搶種,天天起早摸黑。
不知不覺之中,軟軟綿綿滑溜溜的螞蝗舌吻上你,愛得死去活來——鮮血淋漓。這固然可怕,相比較中午烈日炎炎似火燒與傍晚蚊蟲載歌、載舞而言,我寧可一拍即合地和螞蝗演繹一段段癡情絕戀。我生來反應遲鈍,即便螞蝗分批占領兩條大腿,我也難以察覺,從而不“吻”白不“吻”,“吻”了也白“吻”。
烈日炎炎似火燒,我是一個人,當然非常難受,幸好我極其耐熱,因此,還可以咬牙切齒地忍受。
耐熱隻是一方麵,另外一方麵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雖然我無法永遠變成一條魚,但是,可以短暫地化為一條魚。勞作間隙,我撲通進河水裏暢遊。這一招對於我來說不僅能夠有效地解暑,還解乏。莫非前生我是一條魚?希望來生我是一條魚——自由自在在荒無人煙之處的溪流裏。
記得有一次,遊到大河中間時,我的兩瓣屁股之間蠢蠢欲動起來。我趕緊調頭回返。人有三急是正常的。問題是我在河水裏。急,急,急,急死人!快到岸時,兩瓣屁股之間噴薄而出,洶湧澎湃。我感覺自己掉到了糞坑裏。
可惡之極的是蚊蟲載歌、載舞。
蒼蠅叮,大不了伸伸手。蒼蠅無賴而頑強,總是反反複複地騷擾。正常情況下,反反複複地騷擾免不了反反複複地驅趕。我非常反常,聽之任之——
蒼蠅都是雌性的,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哪個少男不鍾情,那個少女不懷春?小犬鍾情,美雌蠅(美麗的雌蒼蠅)懷春;鍾情的執迷不悟,懷春的不屈不撓。享受,享受!
問題是,蒼蠅唱歌!歌唱原本是好事,高溫之中高強度勞作時,有美妙音樂陪伴煞是美妙。可是,同一個調子連續不斷地唱且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煩都煩死了!
我發情,美雌蠅就不能叫春啦?情是發出來的,春是叫出來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豈有此理!
牛蒼蠅,牛蒼蠅!
最可恨、最惡心的是牛蒼蠅。
顧名思義,牛蒼蠅叮耕牛。可是,忙裏偷閑,牛蒼蠅叮人。估計牛蒼蠅是將人當做了耕牛。農民和耕牛非常相像,都好辛苦,都被驅使,都傳宗接代。
牛蒼蠅叮耕牛,耕牛都疼痛難忍,以至於活蹦亂跳,更何況牛蒼蠅叮的是人。疼死了!
牛蒼蠅跟著耕牛飛,合情合理。
人跟著耕牛走,人吃飽了撐的,找死嗎?嗚呼哀哉!耕牛是農民的脊梁骨。要想吃飽,就得和耕牛同流合汙,就得和耕牛相依為命。吃飽了,才會撐著,撐著,死的可能性不大;沒米下鍋,肯定會餓死。
不跟著耕牛走,難不成跟你走?你管飯不?
蚊子也不是什麼好鳥。蚊子的歌聲比蒼蠅的歌聲還要窩火,刺耳,根根針紮一樣。蚊子喜歡成群結隊,成群結隊狼狽為奸——刺紮得人疼痛不算數,還出血。
暑期,小矮子送我上火車,我千裏迢迢地回到家鄉。
父親臥床養病,母親操持家務的同時照料父親。
烈日當空,蟬鳴歡欣鼓舞。
站在熟悉的河岸上的我閉上雙眼——
藍天白雲間,祖母向我招手微笑。
祖母在世時,我常常陶醉在她甜美的微笑中,酣暢淋漓。
我睜開雙眼,祖母不見了。
我撲通進河水裏暢遊。
我咬緊牙關,全力以赴,可是,再也無法在河水裏創造“噴薄而出洶湧澎湃”了。
我感覺自己掉到了墳墓裏。
田野熱火朝天。
姐姐和妹妹鍘碎稻草,均勻地揮灑到稻田裏。我放牛,牛休養生息之後還要犁田。
田野是一個巨大的鐵板,我和姐姐、妹妹是三個細小的饅頭,鐵板燒。天空是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罩子;太陽是一個滾燙、暴烈的火球。世界是一個蒸籠。
牛還是那頭牛,強壯、朝氣蓬勃。
好幾年前雙搶中的一天。牛好不容易在田埂上低頭吃草。人累,牛更累。我一時興起,猛地拽住牛的雙角拚命地推推搡搡起來。牛步步後退,我步步緊逼。牛奮力反抗前進,我不屈不撓抵擋。牛火大了,一用力,我抓著雙角上揚,緊接著被拋甩。我齜牙咧嘴地掉下來,不偏不倚,落在牛背上,麵朝牛尾,背朝牛頭。我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姐姐瞠目結舌,母親尖叫連連,妹妹哇哇大哭。父親勃然大怒,一條扁擔衝向我劈頭蓋臉下來。我飛竄下牛背。扁擔扁擔在牛背上,惡狠狠、凶巴巴。哇,好險!不是我特機靈、超敏捷,扁擔扁擔在我的腦袋上,還不得開花花、結疤疤!牛哞哞淒慘,可冤枉了。我見勢不妙,拔腿就跑。說時遲那時快,父親橫掃過來的扁擔實實在在地親吻上了我奔衝時一撅起、一撅起的屁股。疼死了!
祖母知道後,心疼牛,更心疼孫子,破口大罵父親狗血噴頭。
要是祖母沒有離開人世,肯定在家裏洗衣煮飯、曬稻子。要是父親沒有生病,肯定也在田野上忙忙碌碌。我還會頑皮淘氣惡作劇。我寧可父親的扁擔再次扁擔的是我的腦袋,腦袋開花,大不了結疤。我一定會隱瞞祖母,不讓她老人家心疼。
祖母已經死了,父親仍然臥床不起。
祖母的去世手起刀落我的頑皮淘氣惡作劇,父親的生病令我從少年迅速成年。
牛抬起頭來哞哞叫,太陽照耀下,雙角閃閃發光,熠熠生輝。
我閉上雙眼,浮想聯翩——
父親牽著牛,我騎在牛背上。掃過來、掃過去的牛尾巴後麵,祖母背著姐姐,母親抱著妹妹。
父親叼著一根沒有屁股的香煙,煙霧繚繞。
祖母頭上戴著一朵梔子花,梔子花潔白、晶瑩,淡淡地香。
姐姐唱《外婆的澎湖灣》,可好聽了。
母親笑容滿麵,幸福而陶醉。
妹妹酣睡,口水下流。
牛背上的我東張西望地調整調整兩腿之間,鬼鬼祟祟。
我睜開雙眼,什麼都不見了,隻剩下我自己。我摸摸兩腿之間,還在。
我再次閉上雙眼,什麼都不見了,包括我自己。
我開始犁田。以前看父親犁田,輕鬆自如極了,父親是牛,牛是父親,二者融為一體,難舍難分。可是,一到我操作時,怎麼就這麼地困難呢?要麼犁漂了,牛拉著犁,犁拉著我跑,漂流一樣。要麼犁深了,犁一直往泥土裏紮,大有紮穿地球之勢。牛比我更難受。紮時,怎麼拽犁犁都不走,越拽越勞苦功虧。漂時,以為是放鬆,熟料好景不長,很快就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