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終於來了,家具廠廠長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家具廠廠長一見麵就罵娘:“他娘的老婆死活不讓老子我起床,一點辦法都沒有!對不起,久等,久等!我姓楊名偉,人稱楊偉哥。你們呢?”
楊偉哥的家具廠是當年莫名鎮僅有的兩個家具廠之一。兩個家具廠主要做的都是新婚家具,同行是冤家,兩個家具廠之間競爭相當地激烈。楊偉哥的家具廠叫錢來也家具廠,家具廠的名字是楊偉哥輾轉反側幾個通宵想出來的,楊偉哥一直為此得意洋洋。遺憾的是,好長時間,家具廠的錢來是來了,來得稀稀少少。錢來也家具廠在莫名鎮的邊緣地帶,前麵有一個大水塘,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後麵是一個亂墳場,大白天都很少有人路過,晚上更是冷清。錢來也家具廠原本有五個木工,兩個油漆工。兩個油漆工已經被楊偉哥辭退了。五個木工還在。五個木工是江西人,其中兩個是弟兄,哥哥叫饅頭,弟弟叫包子;另外三個分別叫醜人、黑鬼、小牛。醜人和黑鬼是饅頭的學徒。小牛是包子的學徒。饅頭是木工包工頭。
安頓好我和墩子之後,楊偉哥急急匆匆地離開了。
墩子不怎麼說話;不得不說話,一句就是一句,針針見血。白天我和墩子一起打砂紙、刮膩子、刷油漆,忙得不亦樂乎。晚上我和墩子共處一室。墩子一上床就睡著了,睡著了之後,從不翻身,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我長時間在鬧騰的環境裏睡覺,一下子適應不了如此這般地安靜,頭一天晚上就失眠了。黑燈瞎火,恍恍惚惚之中,我不止一次覺得房間裏就隻有我一個人以至於次次嚇出一身冷汗來。真的隻有我一個人倒也無所謂。問題是,明明白白記得還有一個人。悄無聲息!人呢?亮燈一看,在,睡得跟沒人似地。
第二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到淩晨兩點多,好不容易睡著了,立刻墜入噩夢之中——
衝天炮掉進萬丈深淵裏,我捶胸頓足,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凍醒過來。打開燈,墩子裹著蓋被睡在地上,睡得可香了。肯定是我做夢時七踹、八踹,將墩子連人帶被子踹到地上了。我搖晃半天墩子沒任何反應。無可奈何之下,我抱起墩子,墩子沉得要命,一坨鋼鐵似地。我將墩子放到床上。墩子毫不知覺,睡在床上與睡在地上一模一樣。我躺到墩子身邊。一種不祥的預感黑雲一樣彌漫上我的心頭,我坐起來,再也不能入睡了。
親人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兩個月之後,衝天炮的父親掉進廁所裏淹死了。衝天炮的父親是衝天炮的溫暖與依靠。衝天炮寧可自己掉進萬丈深淵裏。
第三天我和墩子開始給家具上漆。墩子刷漆,我戳泡。泡、泡、泡,泡、泡、泡,除了泡、泡、泡,還是泡、泡、泡!我戳來戳去,戳得煩死了。我刷漆,墩子戳泡。墩子慢工出細活,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墩子不戳泡則已,一戳就戳上了癮。墩子戳了一天之後,吃菜都變夾為戳了。幾天下來,墩子戳菜一戳一個準。
第六天,我忍不住問墩子:“你難道就不擔心我根本就沒辦法處理刷子帶過起泡的問題嗎?”
“你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墩子撂下一句話之後接著埋頭幹活再也不吭聲了。
若幹年後,師範專科畢業的我被分配到初中母校任教。墩子哥哥告訴我好幾年前墩子就離婚了。墩子的妻子實在是忍受不了墩子的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我和墩子加入錢來也家具廠之後,一個多星期都不見楊偉哥的蹤影,從人世間徹底蒸發了似地。
一天傍晚,我和墩子抬家具,突然感覺家具輕很多。從天而降的楊偉哥搭上了一把手。“沒泡、泡、泡,沒一個泡、泡、泡!”楊偉哥尖叫起來,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我和墩子既高興,又自豪。
臨走之前,楊偉哥拚命地拍著我的肩膀直嚷嚷:“你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牛人!”
嗨,哪兒跟哪兒呀,牛人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