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墜,古道蒼茫--黃土高原被這深秋的晚風吹得幾乎變成了一片混沌,你眼力若不是特別的敏銳,你甚至很難看見由對麵走來的人影。
風吹過時,發出一陣陣呼嘯的聲音,這一切,卻帶給人們一種淒清和蕭索之意,尤其當夜色更濃的時候,這種淒清和蕭索的感覺,也隨著這夜色而越發濃厚了,使人禁不住要想盡快地逃離這種地方。
然而四野寂然,根本連避風的地方都沒有。
突然,你可以聽到一種聲音,那究竟是什麼聲音,是極難分辨得出的,因為你隻能在一陣風過後,另一陣風尚未到來時那一刻時間裏聽到,是以那是極為短暫和輕微的。
接著,你可以看到地上有一條蠕蠕而動的影子,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你根本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人影抑或是獸影。
呻吟的聲音發出了,於是你知道那是個人影,但是人影為什麼會在地上爬行呢?難道他受了傷?難道他生了病?
而且,他究竟是誰呢?從何而來呢?
這些問題,是很難得到解答的,隻是此刻四野無人,根本沒有人會看到他,自然也不會有人來思索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了。
他極為困難地又掙紮著爬行了一會兒,呼吸重濁而短促,顯見得他無論是受傷抑或是病了,都是非常嚴重的,嚴重的程度,已使他將要永遠離開這人世了,雖然人世也並不是他值得留戀的。
此時若有任何一個武林中人看到他此時的情況,都會驚異得叫出聲來的,也會不顧一切地來幫助他,隻是此刻又有誰會看到他呢?
原來此人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上提起遊俠謝鏗來,誰不稱讚一聲:“好男兒!”近十年來,他四處遊俠,江湖上沒有受到他的恩惠的人,可謂極少,可是他此時此刻,又有誰會來幫助他呢?
風越發大了--謝鏗覺得身上麻痹的感覺也越發顯著,他甚至連爬都幾乎爬不動,然而他卻不放棄他最後的希望,仍然在掙紮著。
因為他生存的目的,尚未達到,十年來他朝夕思切的事,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極大的價值,縱然他此刻倒真的寧願死去,也不願再忍受這麼強烈的痛苦。
該會遇到個人吧?生存的意念,勃勃未絕,他暗忖:“難道真讓我死在這裏,唉!老天,你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最使他難受的是,到此刻為止,他還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什麼人的暗算,而使自己有了這種幾將擴布全身的麻痹。
他也曾思索過昔日的仇家,然而自山西的太原府一路至此,他卻沒有碰到過任何一個人呀?
何況即使他有仇家,也是少之又少的,因為他遊俠十年,總是抱著悲天憫人的心腸來扶弱,至於鋤強呢?隻要不是十惡不赦的真正惡人,他總是諄諄善誘一番,然後就放走的。
因為他深切地了解,“仇”之一字,在人們心裏所能造成的巨大傷痛,而武林中多少事端,有哪一件不是為了這“仇”之一字引起的。
這是他親身所體驗到的,沒有任何言詞能比得上自己親身的體驗感人。
遊俠謝鏗出身武林世家,昔日他父親虯麵孟嚐謝恒夫便是以義而名傳天下,哪知道卻因著一件極小的事故,仍被仇家所害。
那時謝鏗還小,但是這仇恨卻已深深地在他心中生了根。
這仇恨使得他吃盡了千百種苦頭去練武,藝成後又吃盡了千百種苦頭,跋涉萬裏來尋找他殺父仇人的蹤跡。
這種他親身體驗到的事,使得他再也不願多結怨仇,所以造成了他在江湖上慷慨好義的名聲。
然他此刻又是受了誰的暗算呢?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雖然並沒有留意提防,但是像他這種人,自然會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避免一些他預料不及的災害。
但是這一次,他那種敏銳的能力像是已經不再有功效了,他竟然絲毫不知道他是在何時何地受到的暗算,這在他說來,是絕對可驚的。
當他到了這黃土高原上的這塊曠野,這種麻痹的感覺才像決堤之水,湃然而來,他既沒有預料,也無法抵抗。
以他這麼多年的內功修為,竟也再支持不住,而跌在地上,甚至發出呻吟,因為除了麻痹之外,他還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痛苦。
更嚴重的是,這種痛苦與麻痹,此刻竟由四肢侵入頭腦了,這使他連思索都逐漸困難起來。
就在他將要失去知覺的這一刻裏,他仿佛聽到地的下麵有人語之聲,他暗自嘲笑自己,地的下麵怎會有人的聲音呢?
但是這人語又是這麼明顯,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咳嗽的聲音,謝鏗的心思倏亂,幾疑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他終於完全失去知覺,人語、風聲,他都完全聽不到了。
當然,他不知道,在他最後聽到的地下的人語,是完全正確的,在他所爬行著的地麵下,的的確確是有人住著。
西北的黃土,有一種特異的黏性,有許多人,就利用這種特異的土性,鑿壁而居,謝鏗存身之地,恰好是在一個高坡上,在這高坡的下麵,就有不少人鑿壁而居,這種情形除了西北之外,他地是絕對沒有的。
當謝鏗回複知覺的時候,他並不相信自己已由死亡的邊緣被救了回來。
因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土壁,帶著點油的泥黃色,此外便一無所有,生像是一座墳墓。
他又呻吟了一聲,微一轉折,那種麻痹的感覺仍存在,卻已不如先前那麼劇烈了。
此時他更是疑竇叢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麼事。
他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這種事倒的確是第一次遇見。
須知昔日行旅遠不及今日方便,謝鏗雖有遊俠之號,但西北卻是第一次來,因為他聽到一些風聲,那就是他唯一的仇人,手刃他父親的黑鐵手童曈已逃亡到了邊塞。
因此他絲毫不知道西北的風土人情,西北人鑿壁而居的特性,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此刻他存身之地竟是這等所在,自然難免驚懼。
謝鏗正自驚懼交集,眼前一花,已多了一人,他更驚,全身本能地一用勁,想跳起來,但仍然是力不從心,無法辦到。
這人來得非常突兀,竟像是從土壁中鑽出來的,此情此景,再加上這種人物,謝鏗膽力再雄,心頭也不禁微微生出些寒意。
但哪裏知道西北的這種土窯,根本沒有門戶,隻不過在入口處多了一重轉折,隻要行動略為快些,便使人看起來像是自壁中鑽出的,尤其是像謝鏗這樣從未到過土窯的人物,更容易生出這種錯覺。
那人雖仍強自偽裝著硬朗,但他臉上的皺紋和佝僂的身形,卻都無法掩飾歲月所帶給他的蒼老。
隻有他一對眼睛,卻仍然炯炯發生光彩,毫無灰暗之色。
是以當人們第一眼看到他時,他所帶給人們的感覺,是極不相稱的。
試想一個有著暮年人的身軀和麵貌,卻有一對年輕人的眼睛,那在別人的心目中,會造成一種怎麼樣的印象呢?
謝鏗努力地收攝著自己的神智,他知道此刻他須要應付一個極為奇怪的遇合,隻是他自己卻無法推測這種遇合究竟是禍是福罷了。
謝鏗的目光是深邃的,前額是寬闊的,這表示了他的智慧和慷慨。
然而此刻他卻迷惘了--沉默了許久,那老人用一種極為奇特的目光望著他,目光中像是他對這被他冒著狂風救回來的年輕人竟有些恐懼。
誰也無法解釋他此時的情感,他以前做錯過一件事,為了這件事,他離開了他所熟悉的地方,拋棄了他原有的名聲和財富,來到這荒涼而淒冷的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很偶然的,他發現了這垂危的少年,更偶然的,他竟能看出這少年所受的毒,而花了極大的心思去救了他。
這不能不說是謝鏗的幸運,須知天下之大,除了施毒的人之外,能解開此毒的人,的確可以說得上是少之又少了。
而這寂寞、孤苦的老年人怎麼卻能夠為他解開此毒呢?
這當然又是個謎。
終於,老人笑了,雖然他的笑容有些勉強,但總算是笑了。
謝鏗也從驚駭中平複了過來,他想起了他方才的情況,那時候他以為已經絕無活命的希望了。
而此刻的情況卻很明顯地告訴他,他已經生還。
於是他在驚駭之外,開始有了欣喜,欣喜之外,對這老年人也無形中生出了感激。
老人帶著笑容走了過來,用手輕輕按了按謝鏗的肩頭,道:“你不要亂動。”伸手一摸謝鏗的前額,臉上竟流露出驚奇之色。
他雙目一張,緊緊盯在謝鏗臉上,瀏覽了一轉,道:“看不出你內力竟這麼深厚。”他長歎了口氣,又道:“隻是你與他結了仇,大約你遲早總有一天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的。”
這老人雖然久居西北,但是鄉音未改,仍然是一口湖北官話。
須知年齡越大,學習別種方言也就越難,這幾乎是人類的通性。
謝鏗一愕,倏然色變問道:“我和誰結了仇--”他對這老人的話,的確是驚異了。
那老人兩條長眉一皺,道:“你難道不知道他?”他微一停頓,又接著說,“看你的樣子,大約在江湖上闖蕩過不少時候,在武林中也有些名聲,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他?”
謝鏗倒吸了一口涼氣,驀地想起一個人來,脫口而出:“是他?”
那老人微一點頭。
謝鏗長歎了一聲,道:“這倒奇怪了,我和他素無仇怨的呀?”
一側頭,看到老人一隻枯瘦的手正按在他肩頭上,色如漆墨,黝黑得竟發出了光彩,心中忽然一動,臉色更是大變。
他開始靜靜地調勻體內的真氣,因為這時他已預料到將來的事端了。
“但願我的預料錯了。”他暗自思索,“無論如何,他總算與我有恩呀,如果我真猜中了,”又暗歎了口氣,接著想下去,“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最糟的是我的猜想看來竟對了。”
他再偷窺一眼那老人的手,那老人仰望窯頂,像是在想著什麼心事。
謝鏗費力地澄清自己的雜念,集中了心智來思索這件事。
“既然我中了‘無影之毒’,而這老人竟能解救,看來我的猜想不會錯了。”他暗忖,“何況他的手竟和我聽到的符合--”
他將真氣極緩地運行了一周,雖然無甚阻礙,但仍然並不流暢。
於是他氣納丹田,屏除了一切心思,再開始第二次運行。
那老人低下頭來,又看了他一眼,心中也是百念交生。
“真像他,除了父子之外,我相信再也不會有這麼相像的人了。”老人的長眉,依然緊皺,像是心裏也有個解不開的死結,他暗忖著,“若他真是虯麵孟嚐之子--”
他望著這靜臥在他麵前的少年,麵色已由蒼白而逐漸紅潤,他當然知道他正在運行著真氣。
“江湖傳言,虯麵孟嚐的兒子是個義薄雲天的漢子,對我的仇怨,也是深如海淵。”他難受得很,禁不住又歎了口氣,暗忖,“唉,我昔年一時意氣,做錯了這件事,但是這二十年來我吃盡了苦且深自懺悔著,人們也該原諒我了呀。”
“他方才看了我的手兩眼,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所以他在運行著真氣--此時,隻要我手輕輕一伸,便可以點在他的將台穴上,那我就什麼事都不必憂慮了,但是我能這麼做嗎?”
他心中矛盾不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為了一件錯事,他已付出了他生命中最好的時日來補償,此刻他能再做第二件嗎?
於是,他為自己作了個最聰明、也是最愚蠢的決定:“反正我已老了,對生命,我也看得淡得多了,如果他真要對我如何,那麼就讓他來吧,昔年我欠人家的債,也早該還了。”
他闔上眼睛,雖然他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他也不去管它了。
等到謝鏗覺得自己的功力已恢複了大半,他自信已可應付一切事了,他才睜開眼來,卻看到那老人仍靜立在他麵前。
老人的雙手是垂下的,由手腕到指尖的顏色,的確是黝黑得異於常人。
“黑鐵手!”這名詞在他腦中反複思索著,“除了黑鐵手童曈之外,武林中誰還能將‘黑鐵掌’練到這種地步?”
他對他自己的推測,信心更堅定了,但是他究竟該怎麼對付這老人,他自己也無法作一決定,這正和那老人的心理完全一樣。
黑鐵手童曈和虯麵孟嚐謝恒夫之間的仇怨,雖然已過了二十多年,但江湖中人卻仍未忘懷,因為那件事在當時所給人們的印象太深刻了。
何況虯麵孟嚐的後人,又是江湖人交口稱譽的義氣男兒,而他為報先人的仇怨,更是遍曆艱辛,這是江湖中人所共睹的。
是以這件事,直到現在,仍被江湖中人時常提起,這件事的結果如何,也是大家所極為注意的。
二十多年前,正是虯麵孟嚐盛名最隆的時候,山東濟南府的謝園,幾乎成了武林中人避難消災,求衣求食的唯一去處。
虯麵孟嚐先人經商,家財巨富,武功傳自少林,已有十成火候。
他仗義輕財,廣結天下武林豪士,家中雖然沒有三千食客,但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交遊之廣,一時無雙。
但是他少年任俠時,仇家也結了不少,隻是他壯年之後,性情大改,昔日的仇家都被他化解了不少,就算還有些,但自忖之下,知道自己若和虯麵孟嚐為敵,絕對討不了好去,也就忍下了氣。
虯麵孟嚐性情大改,知道他所結下的梁子,都已解開,所以他卻再也料想不到,他昔日無意之中侮辱了一個人,卻是他致命之由。
世人之事,每多出乎人們意料之外,虯麵孟嚐少年時,快意思仇,在他手下喪生的黑道中人,少說也有十數個,這些梁子,按說都極為難解,然而他卻能一一化解開了。
而他在市井之中無意侮辱了一個無禮少年,雖然隻是一掌之辱,但是那少年卻緊緊記在心裏,多年來刻苦自勵,除了學成一身別人很難練成的極為陰毒的武功之外,還得到了當時武林中最大的魔頭的青睞,而使得虯麵孟嚐空有一身武功,竟在片刻之間就喪失了性命。
這又豈是虯麵孟嚐所能預料的呢?
黑鐵掌掌力既毒且強,但如想練成這種掌力,其艱苦也是常人所無法辦得到的。
童曈少而孤,混跡市井,雖然做的大多是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少年的熱血,卻使他凡事都以“義”字為先,所以他也算是個無賴中的好漢。
他無意中撞了虯麵孟嚐一下,那的確是無意的,他根本看得很淡,正想走開,哪知卻被謝恒夫一掌摑在臉上。
這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也許一天,也許十天,最多一月、兩月之後就會忘懷了,但童曈卻不然,他將這永遠都記在心上。
於是他刻苦求藝,竟被他練成這種武林中極少有人練成的黑鐵掌,他以這武林秘技闖蕩江湖,不到兩年黑鐵手童曈的名字,在江湖中已經大有名氣了,虯麵孟嚐也有耳聞。
隻是他不知道這江湖聞名的黑鐵手就是昔年他掌摑的無賴少年而已。
終於,黑鐵手去找虯麵孟嚐了。
那是在虯麵孟嚐慶賀自己的獨生兒子十歲生日的那一天。
山東濟南府的謝園裏,自然是高朋滿座,兩河東西,大江南北,成名露臉的豪士,隻要是無急事的,差不多全來齊了。
就在那一天,黑鐵手取了虯麵孟嚐的性命,謝恒夫一生豪俠,死狀極慘,在臨死前,他還說出一件令人發指的事。
那就是他的致命之由,並不是中了黑鐵手的一掌,而是不知不覺,竟中了江湖聞而色變的無影人的無影之毒。
黑鐵手童曈乘亂走了,又不免有些後悔,這是人們的通病,在事情未做之前,一廂情願,等到事情過後,卻又不免暗怪自己了。
何況他也知道虯麵孟嚐在武林中朋友太多,自己也不能在中原武林立足,於是他遠奔西北,在這淒冷之地,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這些年來,他閉門自思,心裏更難受,原來他本性不惡,隻不過氣量太狹,將恩怨看得太重。
這可以有兩種說法,恩怨分明,本是大丈夫的本色,但睚眥必報,卻有些近於小人行徑了。
此刻,這段二十多年的公案,似乎已到了獲得結果的時候,但是事情紛纏,卻竟讓這尋仇二十多年的孤子謝鏗,受了童曈的救命之恩。
於是殺父之仇,救命之恩,這兩種情感在謝鏗心中交相衝擊著,使得這光明磊落的漢子一時之間也完全怔住了。
這種情景是極為微妙和奇特的,是任何人都無法形容得出的。
“他此刻也許還不知道我是誰吧?”謝鏗微微冷笑,暗忖,“二十多年來的追尋,今日總算有了結果了。”
他心中雖然怨毒已深,抬頭一望,看到童曈蒼老的麵容,再想到人家對自己的大恩,這麼深邃而久遠的怨仇,竟像是衝淡了不少。
童曈輕輕咳嗽一聲,倏然睜開眼睛來,這給他蒼老的麵容添了不少生氣。
兩人四目相對,童曈微微含笑問道:“你是姓謝吧?”雖然這笑容使人看起來,並不能絲毫感覺到有笑意,但他總算是笑著的。
謝鏗可大吃一驚,脫口道:“你怎會知道?”
童曈又一笑,目光遠遠落在土壁上,說道:“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是誰了。”
他再一笑,笑聲中混合了更多的歎息,緩緩說道:“血債血還,這事我童某人知道得最清楚,你既是謝恒夫之後,二十多年前我欠你的,今天就還給你吧。”他雙目一張,豪氣頓生,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朗聲道:“我可不是怕你,這點你要知道,隻不過--”
他頹然長歎了一聲,蒼老之態,又複大作,接著道:“隻是我年紀這麼大了,壯誌早就消磨殆盡,你要動手,就請快些。”
說著,他又悄然閉起眼睛來,仿佛對任何事都不再關心了。
沒有任何事使得謝鏗像此刻這麼難受過,這是他平生所遇到的最難解決的事,也是他無論如何都一定要解決的。
他生平唯一的仇人,和他生平最大的恩人,竟然同是一人,他緩緩抬起身子,緩緩地站在地上,此刻他與童曈麵麵相對,童曈臉上滿布著的皺紋,在他看來更為明顯而清晰了。
土窯中又是一陣沉寂--這使人感覺到更像墳墓了,突然--在這極端沉默之中,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笑聲,這種笑聲和這種情景,的確是太不相稱了。
童曈和謝鏗同時一驚,身形半轉,眼光動處,卻看到這窯洞之內,竟突然多了一人。
那是個妙齡少女,一眼望去,身形嫋娜,風姿如仙,在暗淡的光線之下,令人有突來仙子的感覺。
她帶著一臉輕巧的笑容,望著童曈和謝鏗兩人,而童曈和謝鏗兩人,卻真正地被她驚駭住了。
“這會是誰?”兩人都有這種想法,在荒涼的黃土高原下,在寒冷的秋夜裏,在這種淒冷的土窯中,竟會發現這麼個少女,這真的有些近於不可思議了。
那少女笑容未斂,滿頭秀發,想是為了外麵的風,被一條深紫色的羅帕包住,全身也穿著深紫色的衣服,在這種光線下,任何人都會將她的衣著的顏色看成是黑色的。
謝鏗與童曈非但都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而且武功之高,在江湖上都已可數得上是頂尖高手,但此時竟都被這個少女震驚了。
一來是因為這少女竟在他們毫無知覺之間闖入,輕功之妙,可想而知。
再者當然是他們都被這少女的來曆所迷惑了。
那少女巧笑倩然,嫋嫋婷婷地走了過來,走得越近,謝鏗越覺得她美豔得不可方物,尤其是頰旁的兩個酒窩更是醉人。
童曈的感覺和他大不相同。
他在心底又升起一分恐懼的感覺,這感覺竟和他第一眼看到謝鏗的麵貌時完全相同,因這少女的麵貌使他想起了另一個人,而這個人也是這昔年曾叱吒一時的黑鐵手所深深懼怕的。
那少女眼光一瞬緊盯在謝鏗麵上,又是一笑。
謝鏗隻覺得心頭一蕩,他年已三十,闖蕩江湖也有十餘年,這種心裏搖蕩的感覺,今日倒的確是他的第一次。
“你還沒死呀?”這是少女的第一句話,雖然仍是在巧笑中說出的,謝鏗聽了,可全然忘記了這少女笑容之美,心中大駭:“難道我身受之毒竟是這妙齡少女所施的,否則她怎會說出此話?”
哪知這少女一側臉,又笑著對童曈說:“是你救他的嗎?”
童曈心裏的驚恐,比謝鏗更甚,本已蒼白的麵色,現在更是形同槁木了。
那少女依然笑得如百合初放,甚至連眼睛裏都充滿了笑意。
她輕輕一抬手,春蔥般的手指,幾乎指到童曈的臉上,道:“你不要說,我也知道是你救他的,我真奇怪呀--”
她故意頓住話,明亮的雙眸,滴溜溜在童曈和謝鏗兩人身上打轉。
童曈忍不住問道:“你奇怪什麼?”
那少女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我奇怪你,媽媽就是為了你,才叫我跟著這人,跟了幾千裏路,才下了手,可是你呀--”
她手一轉,手指幾乎戳到謝鏗臉上,接著道:“可是你卻將他救了回來,你說,這是不是奇怪呢?”
謝鏗一凜,暗忖:“果然是她下的手!”目光仔細在她身上溜了一轉,暗忖:“誰想得到這麼個女孩子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心念一動,又忖道:“聽她的口氣,昔年使江湖上最負盛名的七大鏢頭在一夜之間,都不明不白身死的魔頭‘無影人’竟也是個女子了。唉,這怎會讓人想得到呢?”
童曈臉如死灰,脫口問道:“你媽媽也來了嗎?”語氣之中,顯然是對這少女的媽媽十分懼怕。
那少女又一笑,道:“瞧你那麼緊張幹嗎,媽媽才不會來呢。”
她走了兩步,坐在土炕上,又道:“你以為你躲在這裏媽媽不知道?哼!那你就錯了,你的一舉一動媽媽哪一樣不知道?”
童曈和這少女一問一答,謝鏗倒真的糊塗了,他隱隱約約有些猜到這黑鐵手昔日必定和無影人之間有些牽纏。
而這種牽纏,必定又是關係著“情”之一字。
但奇怪的是這少女最多隻有十七八歲,而黑鐵手遁跡西北卻有二十多年了。
這麼多年來,黑鐵手與無影人之間,絕未會麵,從這少女和他的談話中可以聽得出來。
那麼這少女當然不會是童曈所生,但這少女之父又是誰呢?
這是第一件令謝鏗費解之事。
再者童曈仿佛對無影人甚為懼怕,一個男人為什麼懼怕一個對他有情的女人呢?
難道是他對她有負心之處?
還有二十多年前無影人最多隻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而已,一個少女怎會如此心狠手辣,而行事又怎會恁地詭秘呢?
最使謝鏗難解的是,這無影人對人施毒,究竟是用何種手段,竟在對方毫無所覺的情況下致人於死命,而對方卻又大多是武林高手。
以他自己而論,武功不說,江湖閱曆不可謂不豐,但是身受人家的巨創,連對方是誰,在何時何地下的手都不知道,這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他俯身沉吟,對童曈和那少女的舉動,都不甚注意了。
但土窯外卻又有人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按理說在這種狂風之夜,土窯外的咳嗽聲應是很難聽見。
但奇怪的是這兩聲咳嗽聲音雖不大,但卻像是那人在你耳旁輕咳一樣,一聽而知,土窯外的那人內功火候之深。
謝鏗是什麼人物,從這聲咳嗽裏,他極快地就判斷出這人功力之高,尤在自己之上。
他不禁大駭:“此地何來如許多高手,此人又會是誰呢?武林前輩中功力比我高的,並不太多,更從未聽說西北亦有如此高人。”
須知謝鏗在武林中已屬頂尖高手,知道有人功力高過自己,自然難免會驚異,也自然難免會有這種推測。
童曈心中何嚐不是如此想法,聞聲後麵色亦為之一變。
隻有那少女,兩條長而秀的黛眉輕輕一皺,低啐道:“討厭,又跟來了。”肩頭一晃,也未見如何作勢,人已飄然逸出窯外。
童曈和謝鏗麵麵相對,他們之間恩怨互結,到了此刻,更無法作一了斷,童曈尚好,謝鏗此時心中的矛盾,是可想而知的。
尤其是當這事又牽入第三者時,他更覺棘手,就事而論,那少女無疑的是站在童曈一方,自己敵童曈一人,自信還有把握。
但是如果加上這年紀雖輕,武功卻高,又會施毒的少女,那麼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何況童曈又於自己有恩,那麼在情在理,自己怎能動手?
若是自己不動手,那又算個什麼,自己那麼多年來,還不是就為了將父仇作一了斷嗎?
他眼中閃爍著不安的光芒,黑鐵手幼年混跡市井,壯歲闖蕩江湖,什麼事看不出來,他當然也知道謝鏗此時的心境。
他輕歎了一聲,沉聲道:“我已活了五六十歲了,人生什麼事都早已看穿,這六十年來我所經曆的也許比人家一百年還多,此時我就算一死,也算可以瞑目。”他抬起頭,目光緊緊盯住謝鏗的眼睛,接著說:“你動手吧,我絕不怪你。”
童曈此時若和謝鏗翻臉,謝鏗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動手。
但他這麼一說,謝鏗卻越發難受,這是每一個男子漢所有的通性,一時之間,他怔在那裏,腦海中思潮混亂,不能自解。
人影一晃,那少女又掠了進來,笑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呀?”玉手一揚,帶起一陣極為輕柔的掌風飄在謝鏗身上。
謝鏗一驚,身形後引,猛往上拔,他怕這少女的一揮掌裏,蘊含著那種霸道的毒性。
哪知他用力過猛,這土窯高才不過丈許而已,他這一往上躥,頭立刻碰著土窯的頂,“砰”的一聲,撞得腦袋隱隱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