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爺爺是個老革命,參加過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後來又奔赴朝鮮戰場,他得過一等、二等功各兩次,三等功十多次。淮海戰役時,他是一名機槍手,到了朝鮮戰場上,他已是機槍排的排長了。
他常說自己,鼓搗馬克沁機槍(一種重型機槍)比扶犁耕地更順手。
可是,沒等他從朝鮮歸來,我的二奶奶就因病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他回國後在青海和天津等地工作過多年,退休後,又葉落歸根回到家鄉。
令人不解的是,他一直沒有再娶,孑身一人孤獨地度過了大半生的光陰,直到今年夏天病逝。
要說他的條件,找個對象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他不僅人長得精神、瀟灑,國家給他的待遇也是很高的,晚年的退休金每月還接近兩千元。
五年前,他把自己積攢的資金如數捐給了一所小學,為那所小學建起了一座三層的教學樓。去年,他又給村裏捐款,整修了街道、鋪上了柏油路麵……
許多人都不理解,說這人這麼好的條件、這麼多的錢,四、五十年的時間裏怎麼就不成個家呢?
有人還直接對我們說,他在外麵工作時,什麼情況咱不知道,他退休都快二十年了,你們也該給他撮合個老伴呀。
其實,親朋好友的也沒少給他撮合了,可他根本就不聽人勸,說什麼一個人過著清靜、過著舒心。
我有時就想,他老人家在戰爭年代多次受重傷,可能落下了難言之隱,不能結婚了。可是,今年夏天,當他一病不起、危在旦夕之際,他最後的言行,徹底否定了我的這種猜測——他讓人給他拿來他那沉甸甸的“百寶箱”(盛放各種徽章的盒子),放到枕頭邊。
待沒有外人時,他讓我打開那個陪伴他多半生的小木箱。
可是,當我全部捧出那幾十枚記載他人生經曆、軍功榮耀的徽章後,他還是比劃著讓繼續往外掏東西。
我有所預感地將鋪在底麵的舊報紙慢慢掀開,一方早已褪色的疊得板板正正的紅綢布赫然入目。
我捧出來遞給他老人家。
這時,已多日不能起身的二爺爺,忽然自個坐了起來。
我發現,他那混沌的眼底,悠忽閃現一種特異的光芒。他顫抖著雙手終於取開了那方從未示人的紅綢布——一張有些發黃的黑白照片展現在我們爺倆的麵前——那是一位穿著朝鮮裙的清秀而曼妙的美麗女子!
原來,在當年那硝煙彌漫的戰場上,英勇善戰而又風流倜儻的二爺爺,偶然結識了一位性格頑強而又溫婉文雅的朝鮮女戰士。
一次鏖戰之後,在一個暫時清靜、隻剩下他們二人的山洞裏,兩顆年輕而熾熱的心瞬間擦出了愛的火花……
可是,由於當時的特殊情況,中朝兩軍對此都有嚴格的戒律,絕對違犯不得。二人就留下各自部隊、各自家鄉的聯係方式和地址,約定在戰爭結束之後再續前緣。
誰知,待戰爭終於結束後,已經喪妻的二爺爺再也聯係不上那位女子了,就連她所在的支隊也被敵人給打散了。
後來,二爺爺回國、轉業到地方工作後,他還專程去過朝鮮,到她的家鄉去打聽她的下落。可是,最終卻一無所獲。
癡心不改的二爺爺一等就是半個世紀,也沒能等到她的丁點兒音信。今天,二爺爺才第一次默認並淚流滿麵地說,分手後,她也許就犧牲在了戰場上了……
也許是血與火的戰場上產生的情愛非同一般,或許是異國他鄉、兩相渺茫的愛情更具魅力更令人向往,二爺爺到死都期待著那個清秀曼妙的女戰士。
按二爺爺的遺願,在火化他的遺體時,我將那副非常珍貴的照片,悄悄地塞在他的胸前。真是“春蠶到死思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啊!
我忽然覺著,有時候,人是相當複雜的,尤其是心靈深處的那份情感。二爺爺孤獨枉待的一生,反倒讓人體味出沉甸甸的內涵。
其實,像二爺爺這樣的人,才真正懂得愛、珍惜愛,真正擁有過愛、擁有過惦念,才算得上真正的多情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