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1 / 3)

第一節

雲蒸霞熨,仙鳥妙啼。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坐在雲端,拂塵在一把形狀古拙的長劍上輕輕掃拂,口中念念有詞。旁邊兩個僮兒侍立一旁,大氣也不敢喘。良久,老道半睜開眼,瞧了一瞧那把長劍,微微搖頭。

“老君,何事煩惱?”半空裏一聲長笑,老道抬頭一看,隻見一名仙人駕鶴而來,紅光滿麵,正是道友太乙真人。這位老道便是太上老君,他延請太乙真人在身邊坐下,歎了口氣道:“老道今日心有所感,想成就一把仙劍,卻總不順遂,所以心煩。”

“老君向來隻愛開爐煉丹,今日怎麼想起煉起劍來?”

“老道縱觀下界,兵連禍結。炎黃子孫最知禮儀,治理天下,講究我道家的清靜無為。若是太平盛世,這原本再好不過。但時人隻知無為,卻不知此無為須以自身強大為後盾,大有為之後,四海清平,方可以無為而治。炎黃子孫搞亂了順序,難免失之文弱,要受化外之人欺負。老道鑄此仙劍,便是想保佑世世代代良善的炎黃子民,以武止戈,讓本性溫良的人們不受外族欺侮。”

太乙真人擊掌笑道:“老君慈悲,萬民何幸!”俯下身去細看長劍,奇道:“此劍頭角崢嶸,躍躍欲試,分明已滿蓄靈氣、仙氣、霸氣,老君為何卻說不遂心願?”

太上老君道:“是啊,此劍經老道點化,已凝聚靈氣仙氣霸氣,卻唯獨少了一絲俗氣。它要管世俗之事,怎能沒有世俗之氣?不食魚難知魚味之鮮,不行萬裏不知行路之難,老道正在為它缺少曆煉煩惱。”

太乙真人沉吟道:“老君仙法已臻絕頂,渾身上下,更無半分俗氣,留它在身邊,此劍縱成誅仙神劍,也難解世間疾苦。老君何妨暫將它貶下凡間,若這頑鐵被物欲所侵,埋沒於十丈紅塵,則天意如此,神仙終難幹預人界之事;若它能力挽狂瀾,幹出一番大事業,在民眾心裏樹立起一種信念,則此劍修行圓滿,老君功德無量!”

太上老君展顏笑道:“老道也正作此想。功德不功德的且不去說它,劍在人心而不在手,光這一重境界,已使這頑鐵的使命更上一重樓。”說罷大袖一拂,身旁的雲層倒卷著四麵散開,露出一塊明鏡也似的天宇,說道:“真人且往下看,如此時事,是否已到了頑鐵下凡的契機?”

白登山,漢軍大帳。高皇帝劉邦來回踱步,頦下一把長髯被他撫了又撫,終於也沒能想出什麼妙計來。一哨探來報:“山下匈奴大軍移動,似乎頃刻就要發起進攻,請陛下定奪!”

帳下謀臣陳平大驚,道:“冒頓已圍了我們七日七夜,都不曾攻山,如今將士們已經餓了兩天,他卻發起攻擊,我們如何應付?”

劉邦皺眉道:“我軍糧草已絕,匈奴冒頓單於統兵四十萬,將白登山團團圍住,不需進攻,隻要再多過幾天,餓也把我們全都餓死了,犯不著冒死攻山。朕看這隻是尋常軍馬調動,你們休得驚慌。”

話雖如此,但性命攸關,劉邦心裏終是放不下,親率左右到山頂窺看敵營。放眼望去,山下密密層層全是匈奴營帳,無邊無垠。此刻營門大開,大隊精騎從營門直衝出來,繞山疾奔。匈奴兵騎在馬背上,比在大炕安睡還要自得,一手控韁,一手揮舞馬刀,口中大聲吆喝,縱馬疾馳,好一番耀武揚威!

郎中劉敬道:“陛下所言極是。匈奴騎兵善於在廣袤的大漠草原上奔突作戰,山路崎嶇,於馬戰不利,冒頓領兵日久,絕不會舍長取短。隻要不下山,我們暫時不會有危險。但軍中糧草已絕,再多捱兩日,我軍不戰自潰,陛下萬金之體,實不能有絲毫閃失,不若現在趁軍中將士還有些力氣,鼓勇下山,保著我皇殺出重圍!”

劉邦長歎一聲,道:“朕是悔不當初啊!如果聽了你的話,在句注山追不到匈奴軍和韓王信,便該回守晉陽,哪有今日之禍?萬想不到冒頓這蠻荒裏長大的莽夫,也懂得示我以弱,誘敵深入!”

劉敬連忙垂首道:“陛下以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古來帝王,從無有如陛下般神勇者,膽識自然遠在為臣之上。隻可恨冒頓軍中有叛將韓王信,這人身受漢恩,熟知大漢兵法,卻用來對付到我漢軍身上。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時間緊迫,請陛下立刻傳令突圍!”

陳平大叫道:“不可!山下匈奴精騎達四十萬之眾,我皇在晉陽擊敗韓王信後,一路趕來,隻帶了三十二萬人越過句注山。又因為欲奇兵突襲,隨陛下趕到白登山的不過八萬輕騎!以八萬對四十萬,敵軍又是以逸待勞,萬一突圍不成,後果不堪設想。竊以為我皇絕不可輕身犯險!”

劉邦目注劉敬,道:“如果突圍,愛卿覺得有幾成把握可以成功?如果成功,朕十成兵馬,還能夠剩下幾成?”

劉敬歎息道:“成功的幾率,不過五五之數而已。匈奴精騎來去如風,最怕我們尚未突破他們的營寨,便被他們在平原上合圍。但衝出去,至少還有五成把握,困守山上,卻連一分機會也沒有。陛下放心,臣下等拚了性命不要,也要護衛陛下的周全!”

劉邦歎道:“便算突圍成功,八萬將士,可能連一停也剩不下來。此番隨朕北來的將士,其中不少跟隨我南征北戰,出生入死,替朕打下這一片花花江山。若讓他們埋骨異域,朕於心何忍啊!”

劉敬感激無已,垂淚道:“陛下體恤將士,臣等萬死不足以報主隆恩。”

陳平道:“臣有一計,可以不費一兵一卒,脫此大難!”

劉邦大喜,目射異光,道:“說下去!”

陳平道:“塞北大漠,匈奴人除了馬匹和風沙,還有什麼?賊人屢屢犯我疆土,無非就是貪圖我南朝的金銀和女子。咱們投其所好,他想要什麼,咱們就給他什麼。比如說你本來要打別人一拳才能得到的東西,現在不用打,別人就送到你麵前,這一拳你還打不打呢?臣探得冒頓單於的閼氏(匈奴單於妻之稱號)十分貪財,咱們悄悄遣使以重金賄賂於她,由她出麵遊說冒頓,或許可以讓冒頓網開一麵。”

劉邦撫須出神,並不回答。

陳平又道:“匈奴人素來彪悍,我大漢立國日短,民弱兵疲,國庫空虛,要想站穩腳跟,開創長治久安之局,對匈奴的政策須‘和’而非‘戰’。臣還有更深一層想法,匈奴人出身於荒野不毛之地,雖然野蠻,其實內心裏自卑得緊,陛下若能將公主擇一下嫁給單於,單於附鳳攀龍之下,身價倍增,定然感恩戴德,永不來犯。”

“大膽!”劉邦一聲怒斥,拔劍出鞘:“朕的公主是何等的金枝玉葉,豈能下嫁給化外莽夫?虧你說得出口!”

陳平嚇得滾倒在地,連連叩頭:“臣一心為大漢江山社稷著想,雖然出言無狀,但請陛下三思!”

“不可呀,陛下!”劉敬也拜伏於地,道:“君子寧折而不彎,況我大漢天子乎!如與匈奴和親,用公主的千金之體換來胡馬不南,我堂堂大漢尊嚴何在,國威何存!”

陳平高呼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當年淮陰侯也曾身受胯下之辱!來日方長,請陛下以龍體為重,以天下蒼生為重!”

劉邦手持利劍,兩眼暴睜,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山下,匈奴鐵騎仍在嗷嗷怪叫著縱馬馳騁,耀武揚威,山上漢軍營裏,卻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望鄉:

“望鄉,望鄉,

道阻何長。

亡我良駒兮,

歸途茫茫。

天水縱橫兮,

去向何方?”

這小調也不知是何人所創,這兩天在軍中頗為流行。歌聲低沉哀怨,此起彼伏,整個軍營彌漫著一片憂傷絕望的氛圍。劉邦悚然而驚,不自覺地想起生平大敵項羽被困垓下時英雄末路的淒涼。他的內心,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交戰。他手裏拿著的,依然是當年斬白蛇起事時的那把寶劍,可是比之那時的意氣昂揚,現在的心境是多麼彷徨落寞。

良久,劉邦不發一言,陳平與劉敬兩名臣子匍匐於地,不敢起身,心中都是無比惶恐,惴惴不安。直跪得兩腿發麻,才聽劉邦緩緩歎了口氣,幽然道:“想當初,朕亡秦滅楚,得意洋洋,曾作一首大風歌雲:‘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誰知一轉眼匈奴南下,朕禦駕親征,卻被困白登山,一籌莫展,真正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言罷舉劍下擊,火星四濺中,身側一塊山石被他劈作兩半。

劉敬與陳平見皇帝發怒,更加忐忑,又聽出劉邦抱怨身邊無可用之將才,無法保境安民,為他分憂解愁,心中說不出的羞愧惶恐,隻是一個勁磕頭。眼角餘光卻見劉邦頹然擲劍,仰天歎道:“難道我劉邦縱橫一世,臨到老來,卻要向蠻族屈膝,骨肉分離?”

陳平忙道:“說是那樣說,難道咱們真把公主嫁他?陛下隻需選一個可人的宗室女子,封她個公主的稱號,便可代表大漢和親匈奴。冒頓又沒到過長安皇庭,哪裏分得清真公主假公主?大漠上風沙日照,匈奴女子大都粗獷難看,見了我漢朝姑娘,定天仙也似地寵著,也委屈不了我們這位假公主。”

劉邦歎息道:“和親之事,以後再議。賄賂閼氏,陳愛卿著手去辦吧,朕累了,需要回帳休息。”劉敬心有不甘,但見劉邦已拂袖遠去,終於不敢再勸,隻得狠狠瞪了陳平一眼。

當夜,漢營中走出數人,帶著錙重,悄悄下山,由約好的匈奴人領著直入匈奴大營去了。次日,白登山東南角上,匈奴軍忽然往兩翼後撤,是時天降大霧,漢軍以強駑兩麵射住,劉邦帶同群臣,趁勢衝出重圍,往平城而去。

這一番白登山山頂之議,便是漢朝對匈奴和親政策的發端,此後七十年的時間裏,漢朝為匈奴也不知送去了多少“公主”作單於的老婆。光是漢景帝年間,為滿足軍臣單於的需索,短短八年裏就給他送去了三位宗室公主,結果不是早死,就是軍臣對她們的“假公主”身份表示不滿,總是變著法子騷擾邊境。景帝劉啟迫不得已,隻得決定嫁自己的親生女兒,而且一嫁再嫁,先是把劉徹(就是以後的漢武帝)的二姐南宮公主嫁給軍臣,後來還把小女兒隆慮公主也嫁了出去,這卻是當年劉邦與陳平定計時沒有料想到的。至於年年進貢的黃金、絹、絮,米、酒等物品,更是不計其數。當時大漢所受的屈辱,比之後來清朝對列強的割地賠款,恐怕也不遑多讓。

太乙真人扼腕道:“是時候了。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炎黃子孫積弱如此,豈不令人浩歎!”

太上老君微笑道:“下界有雲,天將降大任與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老道以為咱們也不要給這塊頑鐵什麼特別的關照,一切看它的造化罷!”說罷,雙手捧起那把得了老君點化的寶劍,吹一口氣,那劍化作一道白光,穿出雲層,徑下凡間而去。

“得得得,得得得。”

蹄聲驟響,長安遠郊的官道上,一匹高頭大馬撒開四蹄,絕塵奔來。馬上一條風塵仆仆的彪形大漢,形容雄偉,滿頭長發披散在腦後,隨風飛揚。從外表上看,這本是一位燕趙慷慨悲歌的豪傑之士,但豪傑也有落難之時,隻見他一身勁裝血跡斑斑,一手握韁,另一手卻捂著胸膛,手心裏不斷有血珠淌出來,掉落塵埃,摔成一瓣瓣觸目驚心的殷紅梅花。

長安已是帝都,大漢如此形狀令路人無不側目,哪知這一人一騎過後,緊跟著還有四匹快馬銜尾追來,馬上無不是像貌凶狠的猛惡漢子,雖作民間裝束,但腰挎長刀,身背硬駑,看起來似是王侯世家的惡奴。雙方的馬都是極快,瞬間便來到眼前,前麵的大漢甩不掉四騎的追逐,四騎要想短時間裏趕上大漢,卻也困難。四騎中奔得最前的那人焦躁起來,自箭壺中抽出一支長矢,便在馬上拉開硬弓,一箭向大漢背心射去。馬行顛簸,卻無損射手這一箭的準頭與速度,長箭帶著強勁的破空之聲,流星般直奔大漢後心!

道旁行人看得真切,無不出聲驚呼,為前麵大漢擔憂。此時距高祖立國已有好幾十年,經過幾代有為君王的治理,大漢國勢昌盛,人民富足,官道上商旅行人絡繹不絕,人數著實不少。前麵奔逃的漢子也還罷了,這後麵緊追的四騎人人爭先,幾乎跑成了並排的一條線,道旁行人避之不及,有一挑著擔子的小販被撞得在原地抽陀螺般打了幾個轉,仰天跌倒,哭爹罵娘。疾走趨避的人們除了驚呼,卻也大都栗栗自危,不知盛世之下,尚有哪家豪門,如此猖狂。

說時遲,那時快。箭甫離弦,已到了大漢背後!那大漢聽風辨器,猿臂輕舒,反手將長箭抄在手中,就勢在馬臀上輕輕一紮,一帶韁繩,那馬一聲長鳴,離開官道,向曠野裏潑剌剌撒腿奔去。四騎長聲吆喝,紛紛勒馬轉向,緊追不舍。

那大漢舍了官道不走,是因為愈往前離長安愈近,路上行人愈多,追來的四騎蠻橫無比,隻怕難免有人要傷在這四人蹄下。這一念之仁,卻給自己帶來了麻煩。後麵四騎長於在平原上奔馳追逐,此時到了荒野,頓時精神抖擻,長嘯聲中,四匹馬跑成一個半弧形,向大漢背後兜來。雙方距離本就不遠,現在視野開闊,四騎人人拉弓放箭,大漢一麵奔逃,一麵用先前接來的長箭撥打雕翎,情形極是不妙。

過不多時,“噗”的一聲,大漢左肩又告中箭,那大漢身軀搖得一搖,忽然勒馬不前。四騎緊跟著追到,見大漢不再逃走,都把弓背好,紛紛拔刀,仍然疾衝過來,要將大漢砍殺。大漢一聲虎吼,站上馬背,淩空一躍,和身向奔在最前那一騎撲來。那騎也不驚慌,長刀舉起,向身在半空的大漢迎去。

大漢手中尚握著那支長箭,往下一撥,騎士刀鋒轉向,大漢龐大的身軀隨即撲到,兩個人抱成一團,一齊滾倒馬下!那馬長嘶著跑開一邊,其餘三騎紛紛勒馬。大漢與騎士扭在一起,在地上幾個翻滾,大漢翻到上麵,左手按住騎士長刀,右手往下猛紮,長箭透心而過,將那騎士釘在地上!這一番劇烈動作,大漢自己身上傷口迸裂,鮮血也是一滴滴地灑下來。

其餘三騎策馬圍上。大漢夾手自死屍手中將長刀奪過,朝左首奔出,就地一個翻滾,已到了一騎士馬前,刀光一閃,將馬一隻前蹄斬作兩段!那馬慘嘶聲中,轟然倒下,馬上騎士臨危不亂,在馬將倒未倒之際,雙手在鞍上一按,身體橫空飛出,免了被壓馬下之厄。大漢見機得快,在地上又一個翻滾,搶在騎士頭裏,迎麵就是一刀!騎士橫飛過來,在空中轉體不便,這一刀齊肩將他的膀子卸了下來。大漢出刀如風,一刀砍過,一刀又出,這一刀重重劈在騎士腰肋上,騎士人未落地,氣息已絕。

大漢本有重傷在身,此刻連殺二人,已是累得氣喘籲籲。餘下兩騎眨眼間便失去兩名同伴,心下雖驚,卻不懼怕,一人縱馬舞刀,向大漢踐踏過來,另一人卻躍到地上,疾掩到大漢側翼,橫刀削向大漢頭頸。這樣兩麵夾攻,大漢再不能去削馬蹄,隻得閃避一旁,先對付向他頸中砍來的刀。說起來,這大漢名叫郭輝,乃中原武林知名的大俠,生平以一把闊劍,縱橫四海。現在那把闊劍已在之前的劇戰中失落,從敵人手裏奪過的長刀並不稱手,但畢竟有底子在那裏,騎士雖也是高手,真實功夫卻與郭輝相去甚遠,若非郭輝逃亡千裏,一再受傷,他絕非郭輝三招之敵。現在形勢倒轉,郭輝如強弩之末,卻要同時應付馬上地下兩把刀,不旋踵,便即險象環生!

馬上騎士催馬幾次踐踏郭輝不著,從馬背上俯身下擊,又頗不靈便,氣得怒吼連連。郭輝本鬥得吃力,忽然靈機一動,施展小巧功夫,在馬肚下鑽來鑽去,敵人的大馬,倒成了他禦敵的屏障,此刻他便有大把機會砍敵馬腳,也是決計不會下手的了。兩名騎士來自北方草原,素來豪邁,要鬥,便真刀實槍麵對麵地劇鬥,拐彎抹角向為他們所不取,郭輝這樣的打法,令他們極不適應。手中刀要想縱橫揮灑,中間始終隔了一匹馬匹,這兩人愛馬如命,投鼠忌器之下,往往招出一半,便不得不中途收刀,打得大不暢快,心中鬱悶已極。

鬥到分際,郭輝躲開地上騎士豎劈下來的一刀,彎腰從馬腹下鑽過。馬上騎士瞅了個準,長刀早在那邊等著,郭輝方從那邊鑽出,已一刀向他頸中砍來。哪知郭輝隻露個頭,卻又縮了回去,長刀落空。這邊的地上的騎士見郭輝去而複回,連忙惡狠狠一刀砍下。郭輝也不招架,待敵人刀勢用老,刀鋒僅距頭頂不過兩分,這才往旁猛閃,那刀貼著他的額頭砍下,連皮帶發削去一大塊,收勢不住,一刀砍在馬腹之上,深深插了進去!那馬長聲慘嘶,猛躥出去,地上騎士拿捏不住,長刀仍嵌在馬匹肚腹之上。方自一驚,郭輝已欺身而進,一刀刺進地麵騎士小腹!

郭輝借了騎士愛馬之心,又殺一人,心中卻著實慚愧。那馬躥出十餘丈,終於不支,仆地倒了。四騎中僅餘的一人躍在一旁,見三名同伴屍橫就地,郭輝以刀拄地,一步一步逼過來,前額上鮮血淋漓,狀若凶神,知事已不可為。環顧四周,郭輝連同四騎騎來的馬卻有三匹完好的,正在左近低頭啃吃嫩草,大叫一聲,舉刀向郭輝撲來。郭輝停下腳步,凝神對敵。那人奔到半途,卻突然轉向,縱身躍上最近的一匹馬背,勒過馬頭,打馬就走。

“好賊子,想逃!”郭輝追趕不及,氣貫右臂,長刀脫手飛出,向騎士背後擲去。馬行飛快,郭輝早已力竭,這一刀雖然準準地插到騎士背上,入肉卻是不深。那騎士一聲痛哼,抱住馬頸,俯伏在馬背上,雙腿緊夾,那馬直躥出去,眨眼間奔出老遠。那把刀“當啷”一聲,落到地上。

郭輝知道讓這人逃去,不免後患無窮,但實已無力追敵。他喘息片刻,但覺一陣天旋地轉,又添新傷之下,失血實在太多,隻想在這青草地上一頭栽倒,好好地睡上一覺。但他搖一搖頭,打消這誘人已極的念頭,搖搖晃晃地勉力爬上馬背,朝著騎士逃走的反方向去了。

第二節

長安北郊二十五裏外,有一座小村,名望郭,即遠望城郭的意思。村邊,又有一處小小院落,青青圍籬裏,茅頂泥牆,十分簡樸。這本是平陽侯曹壽門下小吏鄭季的祖屋,鄭季在偶然的機緣裏投到平陽門下後,手裏有了些餘錢,便在更靠近長安的廣惠莊置了片田產,建起瓦屋,這望郭村的祖屋就荒棄了。籬笆裏的院子遍生青草,門口牆角時有蛇鼠出沒。望郭村地處偏僻,離長安雖不算很遠,但由於靠近大山,素來貧窮,能混到鄭季這樣的,已是了不起的人材,村中人看到這間祖屋,不免指指點點,豔羨之情,溢於言表。幾月前,鄭季卻忽然用一乘小轎帶了位美豔少婦,悄悄回到了望郭村,若不是被他從茅屋裏趕出的兩名無賴說起,村裏人還都不知道。

兩名無賴說起這美婦,一嘴饞涎都快吊到了地上,直把她吹得天上少有,地上本無,村民們將信將疑。後來時間長了,鄭季經常不在,美婦難免出來買個針頭線腦什麼的,村中人見了,果然杏眼桃腮,疑為天人。村中閑漢有心勾搭,但那少婦冷冰冰的,拒人於千裏之外,仿佛高不可攀。閑漢們念及鄭季在平陽侯府中當差,後台極硬,雖覺得事情頗為蹊蹺,卻也不敢招惹,隻是風言風語,常去村外茅屋邊轉悠。再過些日子,美婦肚子挺了出來,原來已經身懷六甲。

這一日眼看美婦即將臨盆,鄭季匆匆去請接生婆,留她獨自一人在家。美婦躺在床上,正感覺腹中胎動,忽聽院中有些聲響,卻又不象鄭季回來,心忖莫非那些閑漢膽子恁大,大白天的,也敢上門相擾?她也不是個怕事的,當下開門出來,卻見院中立了個彪形大漢,渾身浴血,身後尚牽著匹高頭大馬。美婦這一下吃驚非小,剛要開口詢問,那大漢瞄一眼她的大肚子,頗感詫異,已先說話道:“這位大嫂,在下路經此地,口渴得緊,想要討一口水喝。”

美婦上下打量著大漢,心裏有些害怕,但聽他談吐斯文,卻又不似惡人,正自躊躇,忽聽一個怪聲怪調的聲音道:“美人兒切莫理他!瞧這人渾身是血,背上還插著一隻箭,多半是被官軍追緝的響馬!莫要死在了你屋裏,你也脫不了幹係。”循聲望去,隻見籬笆牆上露出一個頭來,斜眉吊眼,認得是村中無賴張全。

這大漢正是搏殺了三名追騎,逃來此處的郭輝。他本想直入長安,但想到自己這身行頭,走到街上不免驚世駭俗,惹起官府注意,諸多不便,便繞道而行,不經意來到此處。張全又道:“美人兒先躲一躲,我這便去告官。”

郭輝感覺口渴,正是因為體內失血過多,身子已極虛弱,本想借這僻處村外的小屋憩息,卻聽張全羅皂,心中怒火升騰,一個箭步躥到牆邊,抬手向張全頭頂抓來。張全急忙縮頭,卻已經來不及,郭輝抓住他的頭發,猛一發力,將他隔著籬牆扯了過來,一指點住他的穴道,重重擲到地上。張全驚嚇過甚,倒下去時一頭撞在石塊上,頓時暈去。

郭輝回過頭來,走向美婦。美婦嚇得張口欲呼,卻見郭輝搖了幾搖,也一頭栽倒,動也不能動了。原來,他身受重傷,本已支持不住,方才生氣之下突發猛力,一陣暈眩過後,竟也不支倒地。美婦撫著胸口,叫喚幾聲,見郭輝並不答應,試著上前輕輕踢了他一腳,也不見反應,隻怕是真的就此死在她門前了,不禁心中著慌。走出籬笆院門,總不見鄭季回來,原來望郭村小,請接生婆都得到十裏外的鄰村,美婦盼不到鄭季,左右亦無旁人,隻得又走回來,好歹喚醒張全再說。

經過郭輝身邊,忽聽他低低呻吟了一聲,美婦大喜,俯身伸指去他鼻下一探,感覺氣息粗重,連忙勉力將他上身抬起,往屋裏拖去。郭輝身軀長大,美婦弱質女流,又身有不便,花了好大力氣,才將他搬進屋裏。因他背上有箭,就讓他側靠著牆角坐了,倒一碗水,喂他喝了下去。

未幾,郭輝呼了口氣,睜開眼來,正迎著美婦一泓秋水般的眼睛,忙道:“多謝大嫂!”

美婦退後了一步,道:“你先莫謝我,且說說你這一身血跡怎麼來的。你若是為非作歹的江洋大盜,小女子少不得依然要去告官!”

郭輝苦笑道:“大嫂若懷疑在下是個歹人,為何卻要救我?”

美婦一呆,是啊,瞧他形狀,救了他多半有些麻煩,為什麼我不假思索就將他搬進屋來?但這漢子雖然形象恐怖,但一身正氣,與張全等迥然不同,不自覺的,便使她伸手相幫。郭輝見她說不出話,便道:“實不相瞞,在下郭輝,剛從塞外回來。匈奴人一路追殺得我好苦,這身上的血,一半是我的,一半卻是匈奴人的!”

美婦聽他果然不是江洋大盜,先放下了一半心,奇道:“你到塞外去做什麼?匈奴人又幹麼要追殺你?”

郭輝道:“匈奴人凶殘好殺,平常殺一個漢人,等閑事耳,需要原因麼!不過,他們追殺我,卻是因為我將他們的右穀蠡王隆起殺了。”

“啊!”美婦大吃一驚:“聽說左、右穀蠡王都是匈奴人的大官,你居然將他們的右穀蠡王殺了?”

“不錯!”郭輝恨恨地道:“我去塞北,本是想刺殺匈奴王軍臣單於,可恨這個右穀蠡王隆起長得和軍臣太象,以致被我誤殺,而我也因此露了行蹤,大事不成!那隆起本是軍臣單於的弟弟,被我殺了,軍臣便封他的另一個兄弟左穀蠡王伊稚斜為左右蠡王,命他負責捉我。伊稚斜這廝武功高過隆起太多,我在高闕被他追上,對了一掌,被他震下懸崖。幸虧我命福兩大,得能不死,一路南來,行藏卻又被匈奴人發現,報與伊稚斜。伊稚斜派出三撥好手,銜尾追來,竟然一直深入漢境!我一路打一路逃,途中大戰十餘場,三撥人中已被我殺了兩撥,方才一戰,第三撥走在前麵的也被我殺了大半。”

“英雄啊!”美婦聽得眉飛色舞,讚歎道:“雖然你沒能殺得匈奴的大單於,但將右穀蠡王隆起殺了,也已是了不起的大功勞,為何不直去皇帝宮中請賞?”

郭輝歎道:“我殺單於,可不是為了貪圖皇帝的賞賜。此刻我們大漢朝庭尚不敢得罪匈奴,每年都要向匈奴進貢,我去找皇帝,徒教他為難罷了。如果讓匈奴人知道,威逼起來,以此為借口犯我邊庭,皇帝將我縛起來交給匈奴人請罪,也未可知。”

美婦道:“那倒也是,匈奴人把我們欺負得很苦。我常聽曹侯說道,皇帝又因為匈奴人的無禮發脾氣了,但他脾氣是發,卻沒有法子。”

“曹侯?”郭輝奇道:“平陽侯曹壽?大嫂住在這裏,認得他麼?”

美婦俏臉一紅,道:“有些淵源。你且別動,我幫你把肩頭上這支箭拔下來。幾時中的?難不成你就一直讓它種在身上開花結果?”

郭輝苦笑道:“中倒剛中不久,隻是這位置射得刁鑽,我的手夠不著,無法拔下。”

美婦頗有些膽識,很多婦人女子,見了血先自懵了,更別說替人拔箭療傷。美婦燒了鍋熱水,拔下箭後,便替郭輝擦洗新舊傷口,看到驚心動魄之處,口中嘖嘖有聲。郭輝心中感激,說道:“不必如此麻煩,郭某感覺已然無礙,須立刻動身。”

美婦道:“急什麼,待我替你包紮完畢,換身衣服,好歹吃些東西再說。”

郭輝道:“那第三撥追兵尚未盡殲,隨時可能趕到,其中有個硬點子,非常難鬥。我在這裏逗留久了,隻怕會連累你。”

便在這時,忽聽院中張全的聲音叫道:“喂,你們是什麼人?拉人家的馬作什麼……”叫到這裏,話音陡止,象被人用刀生生切斷了一般。郭輝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躍而起,閃身藏到門後。

第三節

美婦吃了一驚,猛抬起頭,隻見院中不知何時來了兩人,一高一矮,卻一般的滿麵虯髯,粗獷豪壯。美婦心中害怕,往牆角一縮。那高的一人將張全破褂子一般提在手裏,掩到門口,大聲道:“姓郭的,我瞧見你了,還不出來受死!”說罷運勁一甩,張全貼地滾進屋來,也不知是死是活。

美婦坐在屋角,可以看到高個子,高個子急切間卻看不到她,投石問路扔進張全後,自己也舞刀護住麵門,隨後躍進屋來。郭輝猛地閃到高個子背後,舉掌切向他的脖頸。高個子這時已發現美婦,察覺她目光有異,急忙矮身前躥。郭輝一掌落空,立刻變掌為爪,一把抓住高個子背心,他傷後腿上乏力,被高個子前躥之力帶得往前一傾,順勢便撲到高個子背上,一隻長臂伸到前麵抓住他的下巴,用力往後一扳,“喀喇”聲響,高個子頸骨折斷,委頓倒地。

矮個子緊跟而至,一股淩厲的殺氣直迫郭輝背心!郭輝不及回頭,連對方使的是什麼兵器都不知道,便即往前疾躥。矮個子如影隨形,追在郭輝身後,氣勁一再加強,充滿一往無前的氣概!茅屋的廳堂能有多大,郭輝跨出幾步,便已麵對土牆,看矮個子的意思,是要將他生生釘死在土牆之上!

郭輝眼見閃避不及,忽然腳下一絆,撲地摔倒。矮個子收勢不住,踩著郭輝的身體直撞到牆上去,手中長劍直刺進泥牆裏!矮個子急忙定身抽劍,郭輝挺起身揮拳自下而上猛擊,正中在矮個子私處,矮個子一張臉漲成豬肝色,張大了嘴卻叫不出聲,慢慢軟倒。

與此同時,忽然轟然作響,茅屋頂破出兩個大洞,兩條漢子從上麵躍了下來,舞起一團刀光,雙雙撲向郭輝。郭輝從牆上拔出矮個子的長劍,返身迎敵。兩條漢子刀法不弱,郭輝施展祖傳的精妙劍法,堪堪抵擋得住。過了幾招,兩漢交錯換位,輪番進擊,郭輝卻隻單足跳躍,頗不靈便,原來剛才矮個子踩他那一腳,已將他左腿腿骨踩斷!美婦叫道:“郭英雄背靠著牆打!”

郭輝暗叫一聲慚愧,自己久經戰陣,卻要婦人提醒。當下將背貼到牆上,將劍式展開,身軀挺立不動,果然輕鬆了許多,不需再防備兩漢前後夾擊,劍芒大漲,逐漸反守為攻。兩漢再占不到一絲便宜,開始手忙腳亂起來,一漢惱道:“早知這婆娘多嘴多舌,起初便該一刀砍了!”另一漢冷笑道:“別看這娘們挺著大肚,卻是個美人胚子,你下得了手?”

那漢道:“老大怎還不來?一起拾奪下姓郭的後,這娘們卻是我的……”他一麵說,手上卻不慢,猛然間嘩啦一聲,一盆熱水潑到麵上,將他的眼睛迷住,緊接著咽喉一痛,已被郭輝一劍刺死。原來美婦在一旁設法相助郭輝,鼓起勇氣將為郭輝清洗傷口的溫水向那漢子兜頭蓋臉地潑來,郭輝抓住機會,將他殺了。

二去其一,餘下那漢更不是郭輝對手,戰不三合,被郭輝一劍刺在右臂上,血流如注。那漢自知不敵,縱身後躍,手臂一長,突然將美婦一把抓住,拉進懷中。美婦驚叫一聲,大力掙紮,那漢子將刀架在美婦脖子上,道:“不許動!”他惱恨美婦害死他同伴,便想殺了她為他複仇。

“放開她!”郭輝提劍一瘸一拐地逼上來,將劍遙遙指住漢子眉心。漢子拉著美婦退後兩步,喝道:“你也不許動!拋去長劍,不然我立刻將她一刀殺了!”

郭輝怒道:“你敢!”抬步趕來,卻忘了一腿已折,渾不受力,劇痛之下,頓時一跤跌倒!這一跤摔得極重,門牙也磕脫兩顆,手中長劍更是掉落一旁。那漢子見有機可乘,將美婦往旁邊一推,一個箭步躍上來,揮刀向郭輝頭頂砍下。郭輝在地上突然翻轉身,兩掌一合,夾住漢子砍來的刀鋒,往前一帶,漢子重心失衡,立足不穩,整個身子俯倒下來,郭輝回掌,一記重手擊在漢子胸口上!那漢子悶哼一聲,整個人象紙鳶般被擊得倒飛出去,胸前肋骨根根折斷,在半空中便已斃命。

這是郭輝第二次喬裝倒地致敵死命,所幸兩次都取得成功,隻不過這次裝得忒真,損失了兩枚牙齒,以後說話須關不了風,不由大是懊惱。他抹了抹唇上的血跡,看見美婦被那漢子推倒在牆邊,正手撫著肚子,麵容痛苦,連忙雙掌在地上一撐,站起身來,想要上前相助,忽然間風聲勁疾,一個龐然大物從門口直飛進來,撞向他的胸口!

郭輝見那物來得猛惡,忙一沉腰,揮掌斜劈,借力化力,將那物推到一邊,啪噠一聲,掉在地上,原來竟是剛才飛出去那漢子的屍首!緊跟著門口人影一晃,一個青袍大袖的中年人已站在屋中。這人身材頎長,麵白無須,目光卻無比深隧,使人猜測他的年紀應該比他的麵容要老。他這一站進來,茅屋裏好象忽然變冷了許多。

郭輝心裏一沉,說道:“你終於來了!”三撥追騎中,他唯一真正忌憚的,就是此人。但料想這人身份特殊,平時並不和尋常匈奴追騎走在一處,心中便存了僥幸,誰知此刻在他盡殲追兵,自己也傷痕累累的時候,這個人終於出現了!

青衣人冷冷道:“我在路上打發了一隊官差,是以來遲一步。郭大俠把這幾個人都送上了西天,當真是好武藝、好手段!”聲音尖銳,刺入耳裏十分難受。

郭輝道:“胡漢相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自保,便不得不殺他們。中行兄堂堂漢人,難道果真要為匈奴人賣命,置在下於死地?”

青衣人道:“非也。你殺不殺隆起,關我屁事!我無意為匈奴人賣命,但誰與漢家作對,誰和劉家子孫過不去,便是我的朋友,我便幫誰。嘿嘿,堂堂漢人?我中行說再不是漢人,再加上肢體已殘,也當不得堂堂二字!”

郭輝大怒,厲聲道:“無恥!看招!”呼地一掌,向青衣人中行說拍去。

中行說左掌一翻,迎了上來,“啪”的一聲,二人對了一掌。中行說一動不動,郭輝卻上身一陣猛搖,顯見落了下風。中行說道:“你我的本事,大概在伯仲之間,但你既然受了傷,便不是我的對手!”

郭輝怒道:“如此,你來取我性命便是,鹿死誰手,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中行說淡然道:“我敬你是條漢子,本無心殺你,但你既這般說,陪你玩玩,也未嚐不可。”說罷,發掌向郭輝拍來。這一掌無聲無息,如行雲流水般瀟灑自然,不帶絲毫煙火之氣。郭輝卻不敢輕敵,大喝一聲,掌底帶起風雷之聲,全力相迎。一剛一柔,兩股掌力在空中一交,卻如有實質,“砰”的一聲大震,郭輝一個趔趄,向後退了一步,斷腿觸地,痛入骨髓。

中行說這一掌使了六分力,居然無法擊倒身受重傷的郭輝,不由起了好勝之心,說道:“再吃我一掌試試!”左袖一拂,右掌從袖底翻出來,又是一掌呼地擊出,這一掌再加上了兩分內勁。郭輝一咬牙,使出郭家祖傳“伏虎仙魔掌”,急運丹田內息,揮掌猛擊。兩掌交接,郭輝悶哼一聲,長大的身軀向後倒飛而出,撞到土牆上,房屋搖動,泥粉簌簌而下!

郭輝挺起身,嘴角沁出一絲血跡,猶自說道:“再來!”招演“仙魔掌”中的“佛手伏魔”,雙掌看上去比平時似乎大了許多,空氣中劈劈啪啪一陣爆響,帶起一個猛烈的氣旋,向中行說撞去。中行說見他來勢猛惡,不敢托大,也是雙掌齊出。郭輝見不到對方掌力有多威猛,但覺自己發出的巨力突然凝滯,緊接著一股潛力湧至,從掌心直傳到胸口,他背已靠牆,退無可退,禁不住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中行說見自己已出十分內勁,郭輝仍挺立不倒,心中也是大讚,暗忖今日若不將他斃於掌底,留到往後終究是個禍胎,眼中凶芒一閃,踏上一步,吸了口長氣,右掌一領,又要擊出。

郭輝靠在牆上,已全仗著牆壁的支撐才屹立未倒,全身百骸欲折,再也提不起一絲勁力,見中行說逼來,心中一聲浩歎,隻待閉目等死。猛可裏,卻聽“哇”的一聲,那一頭美婦臥身處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音嘹亮,陡然喚起他勃勃生機!

第四節

中行說猛然住手,退後兩步,轉目向美婦看去。隻見她倒臥地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裙下洇出一灘鮮血,此刻蜷曲著身體,雙手正努力去夠自己的裙腳,嬰兒嘹亮的哭聲就從那裏麵傳出。中行說心有所感,說道:“嬰兒初生,乃是祥兆,此時此地殺人,有違天意,今日且留你一條性命,我去了!”青影一閃,屋中已沒了他的蹤跡。

郭輝想不到就此撿回命來,詫異之下,也顧不得行功療傷,連忙挨到美婦處查看究竟。原來那美婦本已臨產,方才接連幾番驚嚇,被匈奴漢子擄為人質後更被推倒摔跌,動了胎氣,竟然就這麼將小孩生了出來!婦人生孩子,哪是郭輝一個大男人幫得上手的,好在嬰兒已經生了下來,他也顧不得避嫌,將嬰兒從美婦裙下抱了出來,割斷臍帶,把美婦扶起,送到她手上,說道:“恭喜恭喜,是個男孩兒!”

嬰兒手腳亂動,哇哇大哭,看起來十分健康,活力十足。美婦睜開眼睛,解開胸懷,將嬰兒貼胸抱住,嘴角浮起一絲疲憊的笑意,道:“這孩子,也不看看時候,就出來了!”

郭輝忙道:“哪裏,他來得太是時候了。若不是他突然降生,郭某人今日性命難保,說起來,你母子都是我的恩人,郭某日後必有報答!敢問大嫂貴姓?”

美婦道:“我夫家姓衛,閨名陸蘋兒,大俠也不用記在心上。”書中交代,這衛氏夫人陸蘋兒,史稱衛媼,媼是老婦人的意思,就是武帝時大將軍柳青的老媽。陸蘋兒輕輕拍著懷中的寶貝,說來也怪,這嬰兒剛剛降生,便已睜開眼來,不再啼哭,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珠靈活地亂轉,打量著新奇的世界。陸蘋兒親親孩子的小臉蛋,蒼白的臉上一片慈愛之意,聖潔無比,看起來竟比以前還要美麗幾分。郭輝生來好武,不喜女色,結婚生子,那是為傳宗接代,和情欲一點關係沒有,此時也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如果說他這一輩子還曾為女人心動,那就是在這一瞬間,在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之後跪在剛誕麟子的美婦之前。

陸蘋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說道:“大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希望他長大之後,也有大俠身上那股俠烈之氣,象郭大俠一般,為國為民,多做點好事出來!”

郭輝笑道:“象我這般的草莽有什麼好?刀頭上舔血,過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真正要能為國為民多做好事,須得身居廟堂之高,我這輩子是不成的了,希望這孩子今後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

陸蘋兒仍道:“郭大俠給取個名兒罷,別的不說,但盼他能有大俠這樣生龍活虎的勁兒。”

郭輝道:“孩子的父親呢?我給他兒子取名兒,他怕會不高興罷?”

陸蘋兒神色一黯,道:“他麼,叫接生婆去了,到現在還未回來。這個人,不說也罷。”

郭輝察言觀色,知道陸蘋兒必有難言的苦衷,便道:“好罷,我也沒什麼學問,但這小孩一出生,我便有生機勃勃之感,但覺世間萬物,皆欣欣向榮,便取一個‘青’字如何?”

陸蘋兒念道:“草木青青,欣欣向榮。好,鄭青,就是這麼定了!”

郭輝奇道:“鄭青?不是叫柳青麼?”

陸蘋兒臉上一紅,忙道:“哦,對,應該是柳青。”

郭輝心下疑惑,卻也不便多問,湊過去看那小孩,竟然越看越愛,說道:“我有一個兒子,名叫郭解,根骨奇佳,我本認定他是練武人中一等一的好材料。但瞧這柳青,這般幼小,眉宇間便籠罩著一層清氣,猶在郭解之上!如果夫人不嫌,我便收他作徒,等他三歲上,我自來教他習武!”

陸蘋兒大喜過望,連忙道謝,然後說道:“剛才那個青衣人,看起來十分可怕,他是誰呀?”

郭輝道:“這人叫中行說,心地本來不惡,但先帝做了樁十分對他不起的事,他便從此以漢為敵,卻是不該。”

陸蘋兒奇道:“什麼事呢,讓他連民族大義也不顧了?”

郭輝道:“他本是禦前一個侍衛,因為一件小事把先帝得罪了,先帝當時恰好要嫁公主到匈奴,便將他閹割成宦官,作為公主的隨從。這對一個男兒來說,實在是大辱奇恥,在去匈奴的路上,他偶然得到一本武功秘笈,從此潛心修煉,一到匈奴,立刻便降了。這人胸中頗有丘壑,當時匈奴王叫作老上單於,中行說立誌顛覆漢家皇朝,便刻意輔佐,他將我漢朝的優秀文化,比如分條記事,傳入匈奴,讓匈奴人知道了如何核算人口牛羊的數量,又教唆老上單於高舉民族大旗,說我大漢是妖魔,除之是順應天意。他時時刻刻幫助老上單於尋找有利時間攻擊漢庭,讓先帝文皇帝焦頭爛額!唉,先帝確實對他不住,但他投降匈奴,屢屢犯邊,苦的卻是我邊疆百姓,這人雖然武功高強,但不明大義,把個人恩怨看得太重,算不得英雄!”

郭輝說得氣憤,但見陸蘋兒眼皮打架,實已疲累到了極處,思索著該怎樣服侍她睡下。但此時陸蘋兒猶坐在地上,如何照顧初生產婦,自己實在是束手無策。可恨茅屋孤懸村外,這邊打打殺殺這麼久,居然也沒引人前來觀看,現在更找不到可以幫手之人,郭輝不由大感棘手。好在這個時候,庭院中腳步響起,一個聲音說道:“蘋兒,你還好麼?這接生婆生意倒好,我多等了一陣,這可遲了沒有?”一個人直闖進來。

郭輝猜是陸蘋兒的丈夫回來了,連忙吃力地站起來。來人正是鄭季,隻見他相貌清秀,下頦上一部美髯,修剪得整整齊齊,進門看見屋裏屍橫就地的情景,大吃一驚,怔在當地。郭輝抱拳道:“這位可是衛兄?”

鄭季退後一步,顫聲道:“你是何人,怎麼在這裏?這是怎麼回事?”

郭輝道:“鄙人郭輝,被歹人追殺,避難到此。幸虧得尊夫人相助,仇人一一伏誅!”

鄭季跺腳道:“殺人可是犯王法的,你跑到我家來殺了這許多人,傳揚出去,我可怎麼是好!”

郭輝慨然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隻說是我郭輝所為便了!再說這些都是匈奴人,他們死在你家,官府也治不了你的罪。”

鄭季隻是連聲叫苦,忽聽陸蘋兒道:“接生婆呢?孩子已經生下了,你也不過來看看!”

鄭季聽說孩子已經出生,大為驚異,連忙道:“都生了麼?這孩子倒性急!接生婆還要收拾收拾,隨後就到,我等不及,先回來了。”他走過去摸摸孩子小臉,彎腰想將陸蘋兒抱回臥房,心中忽然疑雲大起,說:“你就當著這粗魯漢子的麵,生下這個小孩?”

郭輝忙道:“當時尚有大敵在側,事急從權。幸虧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