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姨住在自來水廠的職工小區裏,她去世的丈夫是自來水廠的職工。房子位置很不好,被左右兩幢樓夾在中間,樓層又矮,因此采光極差。
當蘇姨前來開門時,大概是穿著家居服,又沒整理頭發的關係,趙天生甚至覺得她瞬間老了十歲。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沒了丈夫,女兒去了美國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年老的母親病臥床榻,退休工資微薄,卻要承擔巨額的醫療花費,稍微站在蘇姨的角度上想一想,都覺得這日子好艱難。
但是蘇姨雖然衣著隨便,精氣神卻有,沒有偽裝出來的豁達或堅強,就是平淡,平靜,平和。
趙天生帶了一些水果,找到蘇姨的家,他費了好大一番工夫。
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自從黃鬆寧離婚後,蘇姨就在公司裏了。但這麼長時間,趙天生還沒怎麼理清她和黃鬆寧的關係。
還是上次她自己提到黃鬆寧的前妻孟娟,是她的閨蜜。趙天生才意識到,蘇姨不是憑空來公司上班的,她身上,似乎帶了一段隱情。
上午在辦公室外,聽到黃鬆寧與小龍聊到的那一段,著實令趙天生有衝進去,將二人揪打一番的衝動。
但他抑製了這份衝動,黃鬆寧雖然是世上最人性化的老板,可也是世上最不講理的老板,揪打他隻有一個理由可以被原諒,那就是大家都喝醉了。
蘇姨陪著趙天生在客廳喝茶,老母親不斷地在臥室裏發出壓抑不住的咳嗽聲。蘇姨說幾句,便要高聲提醒老母親,你想咳就咳出來,別憋著,天生不是外人。
於是老母親痛快地咳起來,卻後續無力,最後兩聲,便粘在喉嚨裏,努力半晌,也隻能發出悠長的哽咽。
太難受了。無論是老人的咳嗽,還是屋子裏的光線,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蘇姨的平和。
苦難在她這裏,好象是天然的生活形態,她連說明一下的意識都沒有。還是趙天生問,不在公司上班,生活費夠嗎?
夠的。蘇姨說,當然,沒有之前在公司寬裕就是了。有時候藥費多點,別的地方就要緊著點兒。
我跟黃總說說,還讓你回去上班。趙天生說。
不。蘇姨低頭說,我不回去了。
你很喜歡那份工作,我看得出來。趙天生說,而且,那事不是你的錯,相信我,爭取一下,你能回去。
不。蘇姨仍然說,我不回去。
趙天生沉默。
蘇姨說,我不能再給黃總添麻煩了。
她說,已經麻煩他四年了,夠了。孟娟也不會怪我。
趙天生忍不住問,是孟娟讓你來上班的?為了……牽製黃總嗎?
呃?蘇姨吃驚地抬頭,你怎麼會這麼想?她說,我有什麼能耐能牽製黃總?
那他為什麼那麼討厭你?趙天生坦白地說,你工作認真,技術過硬,別的老板聘到你,真是燒高香的福氣,他有眼睛,不會看不到,為什麼還會這麼排斥你?
蘇姨臉色暗了。半晌,她說,我去公司,理由不是那麼光明正大的。
她說,他和孟娟離婚的原因,那個……是被我親眼撞見的。
當年黃鬆寧和孟娟離婚,是因為被孟娟捉奸在床,這個理由,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其中的細節。
細節就是,被孟娟捉到的時候,黃鬆寧一絲不掛。那是一家賓館裏,黃鬆寧與女人在房裏,孟娟在外麵砸門。
然後,門在服務員的幫助下打開了,當孟娟衝進去時,隻逮住了女人,而黃鬆寧不見了。
然後孟娟衝到窗邊,看見黃鬆寧跌在樓下的水泥地上,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看見從天而降的裸體男子,嚇得尖叫連連。
黃鬆寧情急之下無路可逃,於是顧不得穿衣服,便從窗戶翻了出去。房間在二樓,縱然他摔下去,大概也可免一死。
他沒想到樓下還守著一個人,正是蘇姨。
作為孟娟的鐵杆閨蜜,孟娟讓蘇姨幹什麼,蘇姨便幹什麼,縱然她根本不知道孟娟這天是叫她來捉奸堵後門的。
於是蘇姨親眼目睹了閨蜜丈夫一絲不掛的身體,她受到的驚嚇,不會比黃鬆寧更小。
更讓她驚嚇的是,接下來孟娟就與黃鬆寧進行離婚大戰,當大戰進入尾聲時,她又被推上前沿,孟娟要求黃鬆寧安排蘇姨去他的公司上班,沒有正當理由,不得開除。
蘇姨經濟拮據,常常靠孟娟接濟。但蘇姨並不想要這份恩惠。可惜她不能違背孟娟的意願。
因為孟娟說,就算離婚了,我相信他一看到你,就會想到那天的羞辱。
於是蘇姨作為孟娟報複的武器,進入了黃鬆寧的公司,就像一柄悍然插入黃鬆寧心髒的尖刀。
趙天生目瞪口呆地聽完這個秘密,半天說不出話來。
然後蘇姨淡淡地苦笑,她說,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
她說,我並不想讓黃總難堪,可又不能讓孟娟失望,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幫我,我不想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所以,一把年紀了,還做不了自己的主。
從蘇姨家中出來時,趙天生特別的難過。
他難過的,並不僅僅是蘇姨的遭遇和處境。
他甚至開始懷疑天下所有的婚姻關係,是不是都是非黑即白,不是愛人,就是仇人。沒有原諒,也沒有淡忘。
人是多麼的自私,不僅是黃鬆寧,為了回避自己的恥辱而不惜傷害一個老實人,這種事,黃鬆寧做得出來,趙天生並不意外。
令他意外的是孟娟,為了延續仇恨,她毫不猶豫地犧牲閨蜜的尊嚴。
失敗的婚姻,是一柄多刃劍,可以刺傷任何與它有關聯的人。可惜人人都隻顧查看自己的傷口,而忘了別人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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