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草原。
是的,我要回去,回到我曾經駐守過的那個地方,回到那個曾經無數次在夢境裏反複出現的地方。
我要回去,一定!
哪怕隻是能再看一眼那山、那石、那沼澤,哪怕隻是能再聞一聞那純潔得隻有青草氣息的空氣,我都能讓今生再無遺憾。
噩耗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我沒有一點兒準備。
那天,正是北京最悶熱的酷暑時節,一個來自遠方的電話使我一下子渾身冰冷,如墜冰窟。我已經忘了那一刻是怎樣掛斷的電話,隻依稀記得當時頭腦間一片空白,像被抽去了魂魄的行屍走肉。整整一天,我就那麼一直呆呆的坐著,沒有任何表情,隻一根接一根的吸煙,就這樣直坐到夕陽西下,腳下的煙蒂散滿了一地。
我想不起來當時的我是否曾掉淚。或許掉過,但我已沒有感覺;又或許一滴淚也未曾落下,隻因那份心痛已遠非淚滴可以表達。
晚上,我發瘋了一樣的翻箱倒櫃,書籍、紙張、各種雜亂無章的圖表被我翻騰得一片狼藉,像被洗劫過一樣,終於還是讓我找到了它——一本陳舊的影集。
照片同樣陳舊,張張都已泛黃,我一頁一頁的翻,最終停留在其中的一張。
這張照片就是烏嗯巴特留給我的最後的記憶,這20年來,我對他的所有記憶都凝固在這裏,凝固在他19歲的青春裏。
19歲的烏嗯巴特,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個陽光大男孩,照片裏的他身著87式陸軍夏常服,佩下士軍銜,略顯孩子氣的臉上掛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那是一種可以驅散世間任何陰霾的笑容,一種讓人哪怕在絕境中也能感到希望和振奮的笑容。
就是這麼陽光的一個人,如今卻已不在了。
他走的那天,還沒到40歲。
從北京出發,沿京張高速一路向北,過了張北,草原已依稀在目。
從這裏再繼續前行四百餘公裏,深入草原腹地,並直抵國境線我方一側,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一共七百多公裏的路程,在今天隻用不到10個鍾頭就可抵達,當年,我們卻在路上足足跋涉了五天。
出發前我給謝胖子發了條短信:我要去錫市。那邊很快回複了,隻有兩個字:來吧。
謝胖子就是錫市人,跟我同年入伍,同在一個連隊,當兵時兩個人好得像一對基友。當年他是我們全體戰鬥排戰士眼紅的對象,原因有三:第一,他算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部隊駐地離老家不到200公裏;第二,他是高中生。謝胖子跟我們雖然都是同年入伍,但年齡比我們都要大幾歲,因為他是高中畢了業才來當的兵,不像我們,很多人連初中學曆都是摻了水的。在當時那個年代,具有高中學曆的戰士可真是奇貨可居;第三,他是技術兵,電台的報務員。每天我們這些普通戰士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累得筋疲力盡像條死狗一樣的時候,他在值守電台;我們修靶場、修公路、拉鐵絲網、種地種樹掏廁所的時候,他在值守電台;我們在白毛風裏巡邏、站哨,恨不能把鼻子都凍掉的時候,丫還貓在屋裏抱著根暖氣管子在值守電台……
高速一路暢通,越向北行,車輛越少,漸漸的整條公路上似乎隻剩下了我這一輛車在奔跑。車窗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真的是望不到邊,偶爾能見到一排排巨大的白色的風力發電機組直挺挺佇立在草原上,緩緩的轉動著螺旋槳。這個東西是我當年從未見到過的。
真的已經離開得太久了。
20年了,有多少人、多少事,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唯一還沒變的,似乎隻有草原的美。
我的草原,亙古未變。
但我第一眼見到的草原並不是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