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肩胛骨(1)(2 / 2)

――“因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從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別人都說他像塊木頭,他也覺得自己快成為一塊木頭了。所有的恐懼他都忍著,所有的歧視與不公他也忍著,就是為了有一天,他可以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

哪怕那個人最終不顧而去,他還是想一邊痛哭一邊長呼地對他說:“我怕……”

院門輕輕一開,一個人影溜了進來。

卻奴隻聽到大殿的經誦聲已經弱了,那溜進來的人卻還在回頭看著後麵,似在躲避著什麼人。

卻奴一眼認出來,進門的正是下午在天門街上鬥聲的那個女郎!

――她怎麼會來到這樣一個寺院裏?

他心頭不由納罕,可沒容他有工夫細想,隱在院內的賀昆侖已忍不住了,隻見他猛地從躲的地方現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麼小個的身子猛地從地上蹦起來,還蹦得那麼快,直有三四尺高,讓卻奴忍不住都嚇了一跳。

隻聽賀昆侖人在空中,口裏還怒喝道:“我叫你還繞道!你以為我會跟著你繞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個沒個影兒嗎?你算準我想不出你是誰嗎?居然冤了我這麼久。不是下了樓來,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畫的那顆紅牙,我真想不出竟會是你!還以為我找不著你的老巢!”

那女郎驚覺之下,才待解釋,賀昆侖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頭罩下。

她隻有躲,可別看賀昆侖那麼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動卻極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輕捷,一時間卻也躲他不利落。

然後就隻見他們兩個一個追一個躲,在這麼個莊嚴寺廟裏麵,玩起貓捉老鼠式的把戲來。

一個矮小胡人與一個妙齡女郎就如此糾纏不休著。卻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於諸般雜耍見得已是多了,見慣了腰腿便捷的,卻從沒見過動作這麼快而利落的。

隻見賀昆侖那一爪一爪擊出的力道如此之強,擊得空中似得都有絲絲之聲了。兩個人卻一齊都不做聲,隻是無聲的撲與躲。那女郎身姿雖弱,卻極為堅韌。隻聽見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響,卻奴瞪著眼睛望著他們,那不是尋常的玩鬧與打架,他看出來了:那是博擊!

――他們就是那傳說中的那些遊俠!

那女郎這時正向一個月亮門躍去,賀昆侖在後麵緊緊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門,賀昆侖撲起的身形卻被門頂擋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時就抓住了那女郎的發髻!

那女郎似是未覺,猶向前竄,這一竄已竄進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門。

卻見賀昆侖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喲”一聲,然後兩人身影分飛。

女郎負痛向月亮門裏躍去,賀昆侖卻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後後翻了回來。

隻見賀昆侖手裏提著一團東西,那女郎人已不見,卻是賀昆侖把她滿頭頭發都扯了下來!

卻奴一驚,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

――滿頭的青絲!

他想都不敢想,這滿頭的頭發被扯下,該會……是怎樣的疼痛!

賀昆侖怒哼一聲,把那頭發隨手一擲,猶自不肯罷手,如旋風般跟進了那月亮門洞。

攢成髻的青絲就那麼委亂於地,卻奴嚇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隻聽得月亮門裏麵爆發出一片亂響,裂絲碎帛的,刺耳驚心。然後隻見一塊塊碎帛從那院牆裏擲了出來,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賀昆侖撕碎,正一塊一塊地被賀昆侖往那月亮門洞外甩。

卻奴早已看得義憤填膺,他心中說不出的怕與亂,他極喜歡那女郎彈奏的琵琶,心裏隻祈禱著銅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趕來。

可他就是不來。

這孩子實在不忍心見到賀昆侖輸極紅眼,這麼淩虐著一個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牆上的一塊瓦,奮力就向那月亮門裏擲去。

“咣當”一聲,隻聽得瓦碎於地。

他當然打不中,他還待再擲,卻見賀昆侖與那女郎兩人已又從月亮門裏纏鬥出來。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脫了外衫束縛,仿佛更自在了些,這時滴溜溜一退,已避開賀昆侖丈許遠。

卻奴急切地看向她的頭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縫了眼的看,生怕見到的會是血流如注的場麵。

可那人頭上卻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

卻奴揉揉眼,又向她腦袋上望去。

隻見光光的一顆頭顱上,寸草不生,看著都不似一個女郎了。隻露出六個斑白的戒疤來。

卻奴又望向她的衣衫,隻見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麵,卻露出了一襲僧袍來。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純了,灰裏泛出點古怪的紅,顯得那灰又蒼老又妖豔。

這時,她正隨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曬的杏黃色的絲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