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沈法曾送給張郎當做妻子的。她愛過沈法曾,那時他是“萬頃王”,曾那樣的仗義疏財,又那樣的自大可笑;那樣的魁梧英壯,又那樣的虛名蓋世。就算她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已更能充分認清楚自己初戀過的男人,卻也還是覺得,隻有那樣的男人,才適合做一個女孩兒情竇初開的愛戀吧?
可他把自己送給了張郎當為妻。當時這也是出於她的一句氣話。她本是沈法曾親手救下來的“義女”。沈法曾是這樣的男人,強橫時自然強橫,磊落處也盡自磊落,他是絕不可能染指自己親手救下,以後一直放在宅中養大的義女的。
亂世倥傯中,他偶然發現談容娘已經長大,就笑問她要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當時不知怎麼會那樣負氣,那樣自以為倔強地回答了一句:“張五郎。”
――張五郎也是他的奴仆,當時全宅沒有一個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當時居然還大讚她有眼光,說張五郎的義氣一時無兩。
而張五郎不過也是他救下來養在後宅裏的一條“忠犬”吧?現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裏,是絕不會平等地看向自己與張五郎的。
可嫁給五郎……
也未嚐不好。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丈夫。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對自己有點誠惶誠恐。
又為了她是恩主所賜,他對她的好裏多少有一點對沈法曾感恩的氣息。
正是這一分“感恩”一直讓她不滿吧?她其實一直負氣著,一直都想對張五郎說:“你幹什麼那麼低賤的忠信於他?其實,好多處,他又何嚐及你?”
但她一直沒說。
直到後來,她終於沒機會……也終於懶待去說了。
她微微一笑,對卻奴道:“他對我們夫婦有過大恩。”
――可笑的是:他們視之“大恩”的,對沈法曾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他把他們救下,不過是隨手之舉,卻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感念這場“大恩”,那像是對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過於感念著這場“大恩”,也就永遠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讓自己這一輩子幾乎都無法平視於他,也終於……一直被他小視著。
談容娘的眼裏有一點謔笑的風情,如同她平日裏用以誘惑得男人讓他們無法自持的風流放誕,因為她已認清了這場人生的荒謬之處。
她跟張五郎生不如人,雖經學藝,終究力弱。他們永遠無法以舉手之勞還報沈法曾對他們也不過舉手之勞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許,分豪不差。力弱者想要筆筆算清差不多就要賠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於重華的背叛了,在那樣的時世,恩仇無算,有幾個人是可以全部承擔的?
“大恩難報,不如殺之”……她這麼想著,眼中謔笑的風情更濃了。
卻奴卻隻是困惑地望著她。他一直說不清自己對於這個“娘”的感覺。不像“爹”,他可以簡單地恨他。可娘……她一邊坐著讓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邊謔笑地自嘲著。總是有這樣的眼光,讓他從來都摸不清她。
淡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過我。”
卻奴一愣。
“在郭參軍家。”
淡容娘淡淡地道。
――這孩子不是個平常的孩子,這點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來時他不過兩歲,就算記事早,以前的記憶多半已模糊了吧?可從他懂事起,聽得懂別人的閑言碎語起,他小小年紀,竟想依著自己的所見所聞來做出判斷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戲。為了報仇,他們夫婦一直力圖親近的就是那些左驃騎營的軍官們。那日,也是如預先算計好的,張郎當先“醉”了,她跟著郭參軍進了他的內室。
郭參軍是個不置產業的蕩子,門戶低淺,她當時就感覺到了,有人在偷窺自己。然後憑她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那是才不過七歲的卻奴。
她當時並沒動怒,也沒喊叫,隻是如往常一樣的灌了郭參軍幾盞酒,然後,點起一支香,郭參軍就睡著了。她陪著那個睡得死豬樣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過多少個這樣的男人坐過一夜?這樣的夜晚,早已不讓她驚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