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雲韶變(1)(2 / 2)

――現在看來,他是再不會接自己回去了。

這麼想著,卻奴並不覺得傷心,隻覺得一陣惘然。他不想再在樹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緒,由著他慢慢爬下樹來。

下得樹來,卻奴忽見遙遙的有一個人在衝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過去,那是太廟牆邊的陰影,那陰影裏有一個老婦人站著。她穿的那麵鬥蓬和戴的那張麵具卻奴認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那間宮殿像整個用雲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涼,還是那樣半明半透的涼。日光打進裏麵,也像給冰鎮住了。哪怕陽光還是曖色的,也不過像一片洗舊的、薄薄的明黃的絲絨、覆在那廣寒如水的雲母石上。

厚實的木門高及一丈,兩扇門洞開,從門口掠進去的光線被冷靜出了紋路,一線一線的,像織機上來不及成幅的紗,千絲萬縷地繃著。

除了柱子,門內什麼都沒有,隻是空闊。一地都是雲母石鋪砌,光潔得水漫漫的,隻是細看下會發覺那水是幹的。那地上積的不是水,而是……流韶。

一個女子就那麼折著腰俯在地上。她的整個上身折下來,撲在自己的膝蓋上。鬆花色的羅衫輕委於地,隻裙底的細細的闌邊露出一點薄紅。漆黑的頭發沾在雲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頭發和自己在雲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膠住,膠得不可分開。

那女子自己蓋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式,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這殿中的陽光也是凝定得不動的,仿佛時間在這裏沒了意義――深宮歲月長,這深長的歲月中,隻耳畔的長發間,露出塊羊脂玉般的頰。

卻奴靜靜地站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

好久,他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個字:

“娘。”

那女子一抬臉。四周的一切都光潔如水,一切都擦得鋥亮。可她那張臉,在這一切淨亮中透出一種隻有人才會有的潤澤。

那樣的肌膚,細膩到可以柔和掉人的目光。然後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靜好,難描難畫,竟一筆筆清清楚楚地描畫進人心裏。

她就像那已失傳的樂舞中未曾失傳的意蘊。

――因為她的名字,就叫雲韶。

卻奴距離那女子不遠,總共不過二十步。

可其間的光陰,卻是九年。

隔著這九年的光陰,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覺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遙隔。一瞬時醒過來,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來,像眼裏伸出了手,想招卻奴進去。卻奴也急切地想走進去。可他無意識地低頭看到了自己的腳。忽覺得,自己腳上的鞋子,實在……有一點髒。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間似明白了他的顧慮。

然後,那才升起的靜靜的親和裏,猛地摻雜了一點什麼東西。那東西梗在兩人胸口,呼不暢吐不出,像一塊巨大的悲愴。

卻奴隻覺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滿滿的,憋到最後撐不住,湧出來。兩人之間的路上一時鋪滿了眼淚。那淚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滯,一瞬時,卻奴就撲到了那女子身上。沒有說話,語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攬在孩子頸上,一手攬在他腰上。過了好久,心裏隻掙紮著一句話:“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種可以到此為止,渴望時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會兒,卻奴心口的石頭才略略被淚水衝開,也才說了一句:“這麼久,你為什麼沒來找我?”

雲韶靜了靜,她望向這大殿四周高聳的牆:

“因為,我是被關著的啊。”

兩人又都沒話。好有小半個時辰,雲韶才歎了口氣:“我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國喪,要不是儺婆婆好心,我怕是永遠都見不到自己的硯兒了。”

“硯兒?”

“是啊,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硯嗎?”

“小硯?”

“對,硯台的硯。生你的時候,娘躺在一張冷得跟硯台一樣的床上,所以給你起的名字,就叫小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