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1 / 2)

夕陽甚至可以把古人的芳魂,帶回到我們眼前。杜甫在王昭君的故居前寫下這樣的句子:“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注釋1”詩的最後兩句,如此描述這位奇女子的一生,寫得多麼玲瓏,多麼明豔,又有著多少淒寒。她遠嫁匈奴,走向大漠,最後留下什麼呢?一個美麗的傳奇,一個淒涼的青塚。去內蒙古,出呼和浩特不遠,可以看見昭君墓。昭君墓有個好聽的名字,“青塚”,年年秋草枯黃,唯獨這個墳頭的青草還是萋萋綠色,它還帶著南方的風,它還帶著不死的心,它還帶著魂魄裏麵的一點點企盼。這樣的萋萋芳草,被斜陽映襯得格外觸目驚心,這就叫“獨留青塚向黃昏”。

如果說斜陽隻是一個人的心事,那它不會留下古今這麼多的吟唱,之所以如此,更重要的是因為斜陽照徹古今,見證江山更迭。比個人心事更開闊的是黃昏的那份莊嚴。“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注釋2”江山怎麼能夠知道人間的興亡變幻呢?斜陽日日都落,隻有一代代多情詩人,滿懷興亡之慨,對著常青的山河,對著不變的斜陽。

劉長卿麵對著金陵城,想起惆悵南朝事,寫下了“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注釋3”。一個王朝的興衰,與斜陽的光芒、寒磬的聲音、長江的流水勾連在一起。天邊有斜陽,地上有長江,人間悠悠不斷的是寒磬的吹奏,把所有這一切勾連起來的就是南朝的惆悵往事,就是夕陽裏的江山更迭。夕陽那麼有限,長江那麼無窮,時間和空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更讓人覺得今生亦幻亦真。

斜陽曾經探望過多少人?斜陽曾經見證過多少事?劉禹錫在《烏衣巷》中說:“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在今天,那些野草閑花都融入了夕陽晚照中,春天裏燕子飛來,它們落腳的地方,當年的華麗樓閣,如今卻變成了尋常百姓人家。真正的驚心動魄不是風雲突變的瞬間,而是再大的輝煌也終將歸於平淡。

同樣的心情,辛棄疾也有。他在京口北固亭上,一眼望去:“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注釋4”當年孫權的江山,已經黯淡。舞榭歌台,曾經的繁華,這一切都走遠了,隻有芳草斜陽中的一條平凡小巷還在,傳說是當年南朝宋武帝劉裕住過的地方。這條尋常巷陌,靜靜鋪展在落日斜陽之中,向曆史留下的一份見證。“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不管是當年孫權的英雄豪氣,還是劉裕的指點江山,都已經化為曆史的陳跡,被“雨打風吹去”了,但他們的氣息,依稀猶在,成為人們指指點點中的傳說。

不管是芳草、斜陽,還是燕子,在周邦彥看來,在“詩人之心”的尋尋覓覓中,它們似乎已無情遠去,又似乎含情重來。“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裏。燕子不知何世;人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注釋5”一切興亡過往,總有一道永恒的背景不變,那就是斜陽猶在。在那樣的斜陽暮景之中,一切是迷茫的,一切是溫暖的,迷茫如同前塵往事,溫暖如同舊夢歸來。江山古今,迷茫而溫柔的斜陽始終都在。

氣度豪爽的李太白看斜陽:“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注釋6”這是何等的氣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麵評價他:“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西風是冷冽的,殘照是蒼茫的,從漢家陵闕裏麵透出曆史的聲音,悠悠千古,一直不曾消失。今天還有西風,還有殘照,在我們的這個世界上,我們能夠看見換了容顏的人間,隻是,夕陽還能照進匆忙的人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