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有人抒懷悼故,有人懷遠思鄉;有所望的人是望人望鄉,無所望的人看見深沉的生命意義。錢鍾書先生評價中國古人的登高望遠說:“憂來無向,悲出無名”。這種憂傷不一定有具體的理由,“極目而望不可即,放眼而望未之見”,達到這樣一種境界,於是人“惘惘不甘,忽忽若失”人登高隻不過是望見了蒼茫,視覺上那種朦朧應和了人心裏的迷思,物境的高曠又與自己心誌的高遠暗暗地契合,強烈感受到天地無窮,人間一瞬。這種無窮跟有限,且悲且壯。
這種無窮與有限強烈反差的瞬間,就如同陳子昂“注釋1”
站在幽州台上的追問,“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注釋2”這個時刻是孤絕的,但生命因為孤絕之境而獲得雋永深沉的反省;這一瞬間充滿迷思,但這種超越世間功利關係之上的迷思本身就是一份永恒。
孟浩然是李白的好朋友,有一天他和朋友們登上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注釋3”真喜歡這四句詩,看穿“人事有代謝”,明白“往來成古今”,就算是一切走遠了,又有什麼呢?畢竟江山留下了這些勝跡。“我輩複登臨”,今天登一座山,上一座樓,難道沒體會到那一塊一塊磚的夾縫中都隱匿著驚心動魄的傳奇嗎?曾經有多少人在我們之前登臨,在這裏大笑過,在這裏飲泣過,在這裏哭號過,在壁上奮筆疾書留下過詩篇。在我們終於有緣登臨的這一刻,山川樓台收藏的那些詩意澎湃激蕩,撲麵而來。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峴山就在孟浩然的老家湖北襄陽縣內,魚梁是一個小沙洲,雲夢澤就是現在的洞庭湖一帶。孟浩然求仕不遇,心裏苦悶,登山看見羊祜的碑,想到羊祜當年鎮守襄陽時,常與友人到峴山飲酒賦詩,曾經感慨“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而今人們因為羊公的美德樹碑以為紀念,詩人細讀羊公碑,慶幸他的功業德行並沒有因為曆史的變遷而被遺忘,更感慨欷歔自己的寂寂無聞。江山永在,人們因為自己的多情,一次次用熱淚滌蕩了江山。
中國的千古詩人中,用熱淚滌蕩江山的一位最深情的代表,就是杜甫。
二十四歲時,貢舉落榜,懷才不遇的杜甫離開長安,來到山東,看望當時做兗州司馬的父親杜閑,隨後在齊魯大地漫遊,登臨泰山,寫下《望嶽》“注釋4”。年輕的杜甫少年意氣,胸懷天下,登上泰山,被五嶽之尊的宏大氣勢震撼,遼闊的視野隨即開拓出來,“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這座秦皇漢武封天禪地的巍巍高山,它到底是什麼樣子呢?站上去才知道,它是如此高遠!縱目四望,南方的魯地和北方的齊地盡收眼底,綿延無盡,青綠的顏色融為一體,大地變成泰山的延伸。“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真的是大千造化,造出如此神秀的山巒!站在山之巔,看到山南的青翠是明亮的,像早晨的霞光,山北的青翠是沉鬱的,像黃昏的暮色。同一個靜止的時刻,風景竟是迥異的。此一刻,人在山巔,“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山巒層雲迭出,胸中長風浩蕩,自己的心胸中仿佛也彌漫充盈著無際的雲層……飛鳥從遠方直撲山巔,我的眼睛想容納飛鳥的翱翔,眼眶幾乎都睜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