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幾日,到了兩麵國。唐敖要去走走。徐承誌恐駙馬差人追趕,設或遇見,又費唇舌,因此不去。多九公道:“此國離海甚遠,向來路過,老夫從未至彼,唐兄今既高興,倒奉陪一走。但老夫自從東口山趕那肉芝,跌了一交,被石塊墊了腳脛,雖已痊愈,無如上了年紀,氣血衰敗,每每勞碌,就覺疼痛,近來隻顧奉陪暢遊,連日竟覺步履不便。此刻上去,倘道路過遠,竟不能奉陪哩。”唐敖道:“我們且去走走。九公如走得動,同去固妙;倘走不動,半路回來,未為不可。”於是約了林之洋,別了徐承誌,一齊登岸。走了數裏,遠遠望去,並無一些影響。多九公道:“再走一二十裏,原可支持,惟恐回來費力,又要疼痛,老夫隻好失陪了。”林之洋道:“俺聞九公帶有跌打妙藥,逢人施送,此時自己有病,為甚倒不多服?”多九公道:“這怪彼時少吃兩服藥,留下病根,今已日久,服藥恐亦無用。”林之洋道:“俺今日匆忙上來,未曾換衣,身穿這件布衫,又舊又破。剛才三人同行,還不理會。如今九公回去,俺同妹夫一路行走,他是儒巾綢衫,俺是舊帽破衣,倒象一窮一富。若教勢利人看見,還肯睬俺麼?”多九公笑道:“他不睬你,你就對他說:‘俺也有件綢衫,今日匆忙,未曾穿來。’他必另眼相看了。”林之洋道:“他果另眼相看,俺更要擺架子說大話了。”多九公道:“你說甚麼?”林之洋道:“俺說:‘俺不獨有件綢衣,俺家中還開過當鋪,還有親戚做過大官。’這樣一說,隻怕他們還有酒飯款待哩。”說著,同唐敖去了。
多九公回船,腿腳甚痛,隻得服藥歇息,不知不覺,睡了一覺。及至睡醒,疼痛已止,足疾竟自平複,心中著實暢快。正在前艙同徐承誌用談,隻見唐、林二人回來,因問道:“這兩麵國是何風景?為何唐兄忽穿林兄衣帽,林兄又穿唐兄衣帽?這是何意?”唐敖道:“我們別了九公,又走十餘裏,才有人煙。原要看看兩麵是何形狀,誰知他們個個頭戴浩然巾,都把腦後遮住,隻露一張正麵,卻把那麵藏了,因此並未看見兩麵。小弟上去問問風俗,彼此一經交談,他們那種和顏悅色、滿麵謙恭光景,令人不覺可愛可親,與別處迥不相同。”林之洋道:“他同妹夫說笑,俺也隨口問他兩句。他掉轉頭來,把俺上下一望,陡然變了樣子:臉上冷冷的,笑容也收了,謙恭也免了。停了半晌,他才答俺半句。”多九公道:“說話隻有一句,兩句,怎麼叫做半句?”林之洋道:“他的說話雖是一句,因他無情無緒,半吞半吐,及至到俺耳中,卻隻半句。俺因他們個個把俺冷淡,後來走開,俺同妹夫商量,俺們彼此換了衣服,看他可還冷淡。登時俺就穿起綢衫,妹夫穿了布衫,又去找他閑話。那知他們忽又同俺謙恭,卻把妹夫冷淡起來。”多九公歎道:“原來所謂兩麵,卻是如此!”
唐敖道:“豈但如此!後來舅兄又同一人說話,小弟暗暗走到此人身後,悄悄把他浩然巾揭起。不意裏麵藏著一張惡臉,鼠眼鷹鼻,滿麵橫肉。他見了小弟,把掃帚眉一皺,血盆口一張,伸出一條長舌,噴出一股毒氣,霎時陰風慘慘,黑霧漫漫,小弟一見,不覺大叫一聲:‘嚇殺我了!’再向對麵一望,誰知舅兄卻跪在地下。”多九公道:“唐兄嚇的喊叫也罷了,林兄忽然跪下,這卻為何?”林之洋道:“俺同這人正在說笑,妹夫猛然揭起浩然巾,識破他的行藏,登時他就露出本相,把好好一張臉變成青麵獠牙,伸出一條長舌,猶如一把鋼刀,忽隱忽現。俺怕他暗處示人,心中一嚇,不因不由腿就軟了,望著他磕了幾個頭,這才逃回。九公!你道這事可怪?”多九公道:“諸如此類,也是世間難免之事,何足為怪!老大癡長幾歲,卻經曆不少。揆其所以,大約二位語不擇人,失於檢點,以致如此,幸而知覺尚早,未遭其害。此後擇人而語,諸凡留神,可免此患了。”
當時唐、林二人換了衣服,四人閑談。因落雨不能開船。到晚,雨雖住了,風仍不止。正要安歇,忽聽鄰船有婦女哭聲,十分慘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