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到達左驛,坐下那匹紅鬃馬居然倒地死了。他知道它是累死的。
驛站果然人去房空,隻剩下一個老夥夫在睡大覺。老夥夫是當地人,留下看房院,卻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匪首馬祥。他不敢放他,更不敢也無權殺他,就慢慢消磨時日吧。也許他活不了幾天了。
老劉一把揪起夥夫,厲聲問道:“馬祥還活著嗎?”
老夥夫眨巴眨巴眼,認出老劉,說你是說那個匪首?忙掏出鑰匙,說你自己……去看吧。
老劉伸手抓過鑰匙,直奔地牢。
老夥夫隨後收拾點東西,匆匆離開了驛站。他真的不知道那個匪首是活著還是死了。他非常害怕,還是一走了之。
老劉打開地牢的門,一股惡臭立刻撲鼻而來。他顧不上這些,衝黑暗中大喊:“馬祥!馬祥!”沒人應聲。
老劉心頭一沉,估計有些不妙。忙摸索著尋找,漸漸看到牆角躺著一團黑影,搶過去就摸,卻摸到一隻手,有些溫乎乎軟綿綿的。還活著!老劉心頭一喜,這小子總算沒讓我白跑一趟,立刻又喊又搖:“馬祥!馬祥!……”
馬祥終於被他搖醒了。
他聽到有人在叫他,聲音有些遙遠,還有些熟悉。他慢慢睜開眼,看到一個人影正俯在麵前,卻看不清臉。
老劉興奮地大叫:“馬祥!兄弟!你還活著呀!”
馬祥終於聽清楚了,是老劉!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囁嚅道:“你……真是老劉!”
老劉說:“馬祥是我!你還活著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說著把馬祥攔腰抱起,馬祥張手也抱住了老劉,兩個人都嗚嗚地哭起來。馬祥說老劉哥……你去了哪裏,咱們……不是說好……隻休整一天的嗎,這會兒啥都誤了……趕不上秋斬了……老劉說傻兄弟咱們不去京城了,沒人砍你的頭了,大清朝完蛋了皇上宣布退位了。匪首馬祥大吃一驚鬆開手說老劉哥你可不能瞎說,大清朝……怎麼完蛋了呢皇上怎麼會退位你說這話也要殺頭的,老劉說馬祥兄弟,我不是瞎說,皇上真的退位了……現在是民國了!
馬祥目瞪口呆坐在那裏,居然沒覺得欣喜。原先他還在心裏抱怨,世上出了什麼鳥事,會比砍頭更重要。現在看來,這事比砍頭重要多了,江山易手,改朝換代,簡直是天大的事啊!
匪首馬祥被老劉背出地牢,在驛站精心調養了一個多月,才逐漸恢複。這期間,都是老劉在照顧他。老劉居然會燒菜,會熬湯。
終於該分手了。老劉問馬祥:“你準備去哪裏?”
馬祥其實已想了多天,他說:“我準備留在左驛。家裏沒人了,不想再回太湖。回去了那幫弟兄還會找我。”
老劉有點意外。以他的身份,在左驛能混得下去嗎?可他沒說。
馬祥問老劉:“你呢?”
老劉苦笑了一下:“回家。我家在天津,還有一大家人呢。來左驛的時候經過天津,沒顧上回家打個招呼,這些日子他們肯定急壞了。”
匪首馬祥眼睛濕潤了,說老劉哥,你其實不適合當兵。
老劉哈哈大笑起來,說馬祥你錯了,我其實是個職業軍人,當了半輩子兵了。
馬祥說老劉哥你以後還會當兵嗎?
老劉搖搖頭,忽然眼角閃出一點淚光。
當天,兩人灑淚告別。
馬祥果然在左驛定居下來。
他在運河邊搭了一個草棚,開墾荒地。一個人幹。剛開始,他不怎麼會幹。但他堅持下來,很快開出一大片荒地。
左驛沒人去招惹他。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後來,馬祥娶了一個逃荒的女人做老婆。以前他曾有過很多女人,但他一直沒有娶過老婆。那時他覺得像他這樣的人不應當娶老婆。這個逃荒的女人很爭氣,一連給他生了七八個孩子。
再後來,馬祥在鎮裏驛站旁邊買下宅基,蓋了院房閣樓,馬家成了左驛一個大家族。
匪首馬祥終於老得不能動了。他時常坐在閣樓上泡一壺茶,慢慢喝,久久看著驛站那片青磚灰瓦的三進院落。
驛站很破舊了,屋脊上長了很多茅草,有麻雀在上頭尋草籽吃,小腦袋一動一動的。
外一篇
公元二〇〇一年,左驛有個叫小魚的慣偷被判了死刑。小魚並沒有人命,但因為偷盜曾六次進宮,屢教不改,才判了極刑。
宣判後小魚沒有上訴,卻提出願意捐獻文物,希望能夠減刑。按照他的要求和指點,法官從他家閣樓夾牆裏取出一隻木箱子,打開看裏頭有三樣東西:腳鐐,木枷和亡命牌,亡命牌上有“斬首”二字。小魚說這是他曾祖父留下來的,小魚說曾祖父還傳下話說,咱們家欠上天一個命債,這東西早晚還用得著。法官哭笑不得,說你指望用這個減刑嗎?小魚笑了,小魚說無所謂,我也就是說說,主要是想叫你們把東西取走。取走這些東西馬家後人就清淨了。幾輩人了,我家老聽到半夜裏腳鐐響。
法官聽得毛骨悚然,訓斥他說你胡說什麼!但還是請來文物專家鑒定。文物專家摸摸看看,說這是晚清的刑具,有一點價值,但文物價值不大。
小魚還是被槍斃了。
《上海文學》200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