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洛女(3 / 3)

果然,爺爺在遺書裏隻字沒提捅人的事。他說他叫陳相書,原是三千裏外一個山區的中學老師,在教書期間發生了師生戀,那時他才二十二歲。那個姑娘十七歲,叫洛女,長得十分古典秀美,又是個多情而單純的女孩。他們的戀情暴露後,遭到學校和洛女家長的激烈反對,兩人決定私奔,由他先走,她隨後再離家,到這座古城相會。他很快棄職到了這座古城,洛女卻一直沒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可他堅信她一定會來。他們曾經愛得那麼深,怎麼會不來呢?她一定是遇到了麻煩,麻煩過後,她肯定還是會來的。

但洛女沒來。

他一直在等。

這一等就等了四十多年,從一個小夥子等成一個古稀老人。

開始的幾年,他還著急,也寫過信,可是如石沉大海,一點波瀾都沒有。後來,他就麻木了,隻是蝸居在舊城牆上,以撿垃圾為生。等待洛女已成了一個很遙遠的事情,隻是偶爾才會想起,甚至懷疑過那是一個夢,並不是一件真實的事情。

瘋老頭在遺書上說,現在他要走了,他已經老了,等不動了。他讓洛洛離開舊城牆,用他存下的錢去城裏買一套房子,好好生活。

洛洛讀完爺爺的遺書,已經作出一個決定,就是替爺爺繼續等下去。不知為什麼,她預感,那個叫洛女的女子一定會來。現在她知道爺爺為什麼為她取名叫洛洛了。洛洛一定是爺爺當年對洛女的昵稱。

洛洛守著爺爺的骨灰盒,一個人仍然住在城牆龍尾上的棚屋裏。她居然並不害怕,隻是把那把青銅劍放在枕邊。這時她才發現,這把鏽跡斑斑的青銅劍十分精美,上頭布滿了菱形紋,拿在手裏寒氣逼人。

三個月後的一個晚上,洛洛撿垃圾回來,突然發現棚屋門前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頭發是花白的,被風吹得有點亂。身體很臃腫,麵色皺而黃,身上斜挎著一個大包,看上去很空。洛洛問她有什麼事,她說她是來找陳相書的。洛洛心裏一驚,忙問她叫什麼名字,女人遲疑了一下,說她叫洛女。洛洛意識到爺爺等了四十多年的那個女人終於來了。隻是她已從一個秀美多情的少女,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她的形象讓洛洛十分失望。這就是讓爺爺等了一生的那個女子嗎?

洛洛坐她對麵,久久地打量著她,似乎想從她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探尋她這一生經曆了什麼。

終於,沒問。

可她有點恨她。

女人被洛洛看得有點慌亂,伸手捋了捋吹亂的頭發。

洛洛盯住她說,你來得太晚了。

女人低下頭,訥訥道,我知道他死了,先前在下頭聽說的。她說她的孫子在這個城市上大學三年級了,她是來看孫子的,看完孫子,打聽到龍尾這個地方,就找來了。她說她知道他在這裏,幾十年前,她接過他的信。

洛洛說,你想看看他住的地方嗎?老婦人點點頭。

洛洛打開棚屋的門,老婦人走了進去。屋裏雖然被洛洛收拾得還算幹淨整齊,但不論床、凳、桌、椅,還是盆盆罐罐,差不多都是撿來的,到底都很破舊。老婦人明顯有點失望,眼睛仍在尋找什麼。

是在找爺爺的骨灰盒嗎?爺爺的骨灰盒就放在桌子上,她已經看到了,可她的目光隻是在上頭停了一下,然後繼續用目光搜尋,有些急切的樣子。

洛洛不知道她找什麼。

老婦人回頭看看洛洛,吞吞吐吐說,他……就……留下這些……破爛……嗎?人家說,撿垃圾很賺錢的。說完末一句話,目光竟有點淩厲。

現在洛洛知道她在找什麼了。

洛洛掀起爺爺睡過的鋪板,拿開床下的東西,又掀開一塊硬木板,伸手從洞裏提出那個大鐵皮桶,放她麵前。鐵桶落地時,“嘭!”的一聲。老婦人的眼睛突然放亮了,幾乎撲了上去,抓起幾捆錢,手有些發抖。她回頭看看洛洛,像是在問,我能拿走嗎?其實,從她急迫的目光裏,卻是不容商量。

洛洛讀懂了她的目光,找出一個蛇皮袋遞給她。

女人裝得狼吞虎咽,把所有錢都塞了進去,提了提有點沉。她衝洛洛笑笑,說我能背得動。

這時,她又伸頭看看洛洛住的隔間,發現了洛洛的首飾盒,就一手緊緊拉著蛇皮袋,艱難走了進去。首飾盒裏放著那塊小金表、翡翠掛件、白玉手鐲、金項鏈等。洛洛撿垃圾時不戴這些的,平時都放在住處。

女人用手摸了摸,回頭衝洛洛訕訕說,我孫子談了個女朋友。

洛洛抬抬下巴,說你喜歡就拿去吧。

女人一把抓起,飛快地裝進斜挎在身上的那隻空空的挎包裏,轉身走了出來。

洛洛在外間捧起爺爺的骨灰盒,說這個怎麼辦?你也帶走吧?是陳相書的。

女人顯然早就知道,這個骨灰盒裏裝著她曾經的情郎,隻是先前沒顧上表達某種殘存的情感。現在她的麵色有點凝重和傷感了,眼裏閃出淚花。她想伸手摸摸,可是猶豫著把手伸出半截,又縮了回去,說姑娘你心眼好,就把他埋了吧,我帶走算個啥?

洛洛很想說,你背走他的錢,又算個啥?可她沒說。

老婦人走了,身上背著那個裝滿了錢的蛇皮袋,看上去有些吃力。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問洛洛是陳相書什麼人。

洛洛把爺爺的骨灰盒埋到了那棵香樟樹下,呆呆坐了很久,心裏有點疼,不是因為她背走了錢。

後來,洛洛把那把青銅劍送到了博物館,博物館長看過後告訴她,這是一件戰國時期的青銅劍,到明代時還在使用,是一件國寶級的文物。博物館獎勵洛洛一萬元,但洛洛沒要。

洛洛還是撿垃圾為生,還是住在龍尾上那個棚屋裏。半年後,她買了一台電腦,每天晚上上網。她在網上交了很多網友。有人說要娶她,洛洛回複說她有個條件,必須到這座古城來,和她一同撿垃圾,否則免談。她很固執地堅持這一條。

這個條件有點古怪,至今還沒有哪個男孩子答應她。洛洛並不急著結婚,她才十七歲。

但不久,洛洛就和一個男孩子上了床,就是那個長相帥氣的卷毛。那次陳相書用青銅劍差點捅死的就是他。

他並沒有說過要娶洛洛,洛洛也沒打算嫁給他。可卷毛會隔三差五到龍尾來過夜。城牆下的人能隱隱聽到他們瘋狂的歡愉聲,也能聽到他們的廝打叫罵聲。卷毛天明離開時,有時臉上會有被抓破的血痕。也有的時候,是洛洛臉上青腫一塊。最後一次,人們看到卷毛頭上漂亮的卷毛被剪去半拉,豁豁牙牙十分難看。他狼狽走下城牆時,洛洛正站在上頭笑得前仰後合,笑著笑著又哭起來。

卷毛從此沒有再來過。

洛洛依然很快樂,起碼看起來是這樣。好多時候,她都是獨來獨往。有時候,洛洛也會在晚上去城裏玩,她又交了一些新朋友。

《上海文學》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