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像變了一個人。以前他不愛喝酒的,現在經常一個人在家喝酒。喝醉了就哭。他不知道這輩子怎麼啦,咋會趕上這麼多倒黴的事。
其實這一切早就開始了。四毛知道,他這半輩子,就沒有開好頭。
上小學六年級時,班裏不時發生學生少鉛筆的事,開始是一個人少,後來是幾個人少,還有一次居然有二十多個同學少了鉛筆,而且是同一天。以前有同學零星少鉛筆時,四毛就害怕,一直埋頭不吭氣,臉紅紅的,他特別怕同學懷疑自己。那時張磊是班長,已經顯出特別有正義感。每次都認真追查,還向老師彙報說,四毛最值得懷疑,因為四毛一直紅著臉大喘氣,還建議搜查一下。老師倒還沉著,並沒有搜查,在班裏講話時,也沒有認定是四毛偷了鉛筆,隻是多看了四毛一眼,然後對大家進行了一番教育,最後說如果哪位同學拿了別人的鉛筆,可以交給老師,以後不犯這個錯誤就行了,老師一定替他保密。老師走後,班裏氣氛就有些怪怪的,大家都在偷偷觀察,看誰從教室裏單獨出去了。四毛沒想那麼多,因為緊張,直想尿尿,就慌慌張張跑出教室,去了一道廁所。回來時卻發現,所有同學都在看著他。四毛更加慌張,臉漲得像豬肝,結結巴巴說,我……剛才……上廁所的。班裏同學哄地笑起來。四毛知道糟了,這趟廁所去得不是時候。他和張磊是同桌,回到座位時,張磊小聲問,你交給老師啦?四毛連忙搖頭。張磊著急道你趕快交給老師呀,老師會給你保密的。四毛抬頭看看,所有的目光仍在盯著他,於是一下大哭起來。
這件事不了了之,因為它實在太小。
一個月後,當幾乎所有人都把這事忘了的時候,班裏突然又少鉛筆了,並且是一天裏少了二十多支,另外還有二十多個同學的課本被人用刀劃爛。一切都表明,這是一次預謀已久的行動。就是說這是一個極聰明的偷竊和惡作劇者,他懂得試探,懂得潛伏,懂得冷不丁出手,懂得製造轟動效應。這下問題嚴重了。
第二天,當警察出現在教室裏的時候,四毛徹底崩潰,慘叫一聲逃出教室,並且從此失蹤。四毛的爸爸天天到學校要人。學校急了,警察也急了,大家都外出尋找。張磊帶著同學也到處尋找,找遍了大街小巷,但沒有蹤跡。直到半年後,四毛的爸爸才在另外一座相鄰的城市找到。當時,四毛正在那個城市的郊區垃圾場,頭發蓬鬆,衣衫襤褸,就像從來沒洗過臉,也沒洗過澡,渾身又髒又臭,臉上還多了幾道傷痕。四毛的爸爸走到跟前並沒認出來,倒是四毛先認出了爸爸,丟下手裏的垃圾袋,拔腿就跑。他怕爸爸會打他。他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他不知道該如何向爸爸解釋自己沒偷,不知道向老師同學如何辯白。他逃到另一座城市,就是不想再見到任何一個認識他的人。當爸爸意識到他就是四毛時,趕忙飛奔追去,追出二裏地,終於喘籲籲抓到他,卻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瘦弱不堪、髒得像乞丐的孩子是自己的兒子。那一刻,他沒有責怪兒子,父子倆抱頭痛哭。那一年,四毛才十二歲。四毛母親去世早,隻有父子倆相依為命。回來後,爸爸曾勸四毛再去上學,轉個學校也行。但一說上學,四毛就渾身發抖,兩眼驚恐,爸爸終於放棄。
四毛從此失學。
開始的一段日子,四毛很少出門,隻把自己關在家裏,他還是怕碰見老師同學。爸爸在一家國營企業當工人,收入不高,卻也穩定,爺兒倆吃飯沒有問題。爸爸特別疼愛兒子,他知道兒子膽小,不想讓他再受委屈,不上學就不上學吧。但他又擔心兒子悶在家裏會得自閉症,就對四毛說,爸爸相信你沒幹壞事,別人說什麼都沒用,你也不用老關在家裏,該玩就出去玩,隻要注意交通安全就行。這讓四毛鬆了一大口氣,爸爸的信任讓他如釋重負。後來很多年,每當別人誤解自己時,四毛總是這樣安慰自己:爸爸相信我。他在街上遊蕩時,做過無數好事,撿了錢交還失主,攙扶老人過馬路,在公共汽車上讓座。每做一件好事,心裏的陰影就會少一片,他想證明給爸爸也證明給所有人看,四毛是個好孩子。
但四毛的努力,並沒有阻止厄運一次次降臨。
四毛十六歲時,爸爸在工廠一次燃氣大爆炸中喪生,四毛接班進了工廠。可他幹了不到十年,又成了下崗工人。四毛文化低,又一無所長,從此失業,隻能靠打零工撿垃圾維持生活。四毛很堅強,仍然堅持管閑事,做好事。他一直記得爸爸的話,相信自己是個好人。
但隨著一次次被抓,一次次被人誤解,四毛的信心已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動搖。因為事實證明,光是爸爸相信自己沒有用,自己相信自己也沒有用,別人說什麼反而是有用的,不然自己怎麼老是無辜被抓呢?雖然每次都被無罪釋放,但有相當一部分案子是因為沒有證據,並沒有徹底還他清白。他始終生活在被懷疑的目光中。比如樓上那個處長鄙視的目光,時常讓他無地自容。處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單身女人,她在公司裏其實是個科長,公司內外的人叫她處長,完全是因為她仍保持著處女之身。當然,是不是處女別人無從得知,都是她自己說的。她對此毫不掩飾,時常炫耀自己談過很多對象,沒一個男人能入她法眼,所以一直保持著處女之身。大家叫她處長,她不僅不生氣,還十分驕傲,經常感歎世風日下,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懂自重,許多女孩子上中學就失身了,不把貞操當回事。處長每說到這事,都是痛心疾首。有一次還毛遂自薦,要去一所中學上道德課,被校長婉言謝絕了,因為校長覺得她腦子有病。鄰居們對她更沒有什麼好印象,鄰家什麼事她都要摻和一下,還特別希望把事情鬧大。樓上樓下鄰裏之間,夫妻之間,父女之間,母子之間,有時會為一些瑣事爭執幾句,其實不算什麼,過後就好。可處長隻要聽見了,立刻就報警。本來沒事的,反倒弄出事來了。連兩條狗打架,她也要打110.有一次張磊聞訊趕來,他怕傷到人,卻發現不是狗打架,而是兩條狗在交媾,張磊就很生氣,說你懂不懂啊?處長說它們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事呢?張磊說你說應該在哪裏?鄰居們都笑起來。處長指著張磊,又指指圍觀者,說你們全是流氓!
鄰居們並不和她計較,都知道她談過很多對象,高不成,低不就,受過不少刺激,據說有一次趁去外地出差的機會,差點自殺。但沒人敢問她。她變得越來越古怪,隻是有些事古怪得太離譜。比如她隻要在家,大門經常是虛掩的,卻又拒絕任何鄰居進門。夜裏睡覺時,她也會把門留一道縫。曾有鄰居提醒她關好門,不然太不安全,結果被她奚落一頓:“你會來我家偷東西嗎?”鄰居驚詫不已,後來向別人說起,所有人都不懂。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小偷就是沒去過。倒是別人家時不時有小偷光顧。這的確是一件奇怪的事。後來大家猜測,門開一道縫,可能是為了偷聽人說話、爭吵什麼的,也方便快速出門。她不是一向愛管閑事嗎?
但終於有人光顧處長的家了。不是偷東西,而是強奸!
這事震驚了整個小區,整條街道。
據處長後來描述,那家夥是在半夜過後推門進來的,當時屋裏亮著燈,她一向是開著燈睡覺的。當她被驚醒時,屋裏已是一片漆黑。那人肯定先把燈關了。她首先聞到了一股男士的香水味,隨後感到一個高大而強壯的人,他仍然穿著上衣。她在觸碰之間,感覺到是那種很高檔的西服,脖子上還係著領帶。他壓在身上很沉很強烈,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她憋得喘不過氣,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隻能軟綿綿地任他擺布。那人剛出門,她就尖叫起來。不大會兒,她從窗口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一轟油門就開走了。路燈下可以看到那輛車很氣派,讓她猛然想起,那是她曾經見過的一輛豪華奔馳車,那輛奔馳車已跟蹤她半個多月了,隻是當時沒有在意,也沒留意車牌號,但肯定是一輛奔馳。
派出所很快成立了一個專案組,張磊任組長。在現場查看時,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沒有搏鬥的痕跡,也沒有犯罪嫌疑人遺留的物品。這能說得通,處長的門是敞著的,又是在睡夢中被偷襲,且在強力壓迫和捂嘴的情況下,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沒留下搏鬥痕跡和物證,也很正常。接下來的取證又遇到麻煩。按要求,受害人既然報案受到性侵犯,就有義務配合法醫進行身體檢查,以便提取體液,確定受傷害的程度和證據。但處長死活不去。張磊一再做工作,說隻有這樣,才能盡快破案,希望您能理解。張磊特意用了“您”字。不料處長還是不同意,她說我洗過澡了,沒有什麼狗屁體液!她一直處在狂怒之中,大罵張磊是個笨蛋,說我已經把罪犯描述得夠清楚了,還要我出洋相嗎?不去!但這件事必須做,因為牽扯到最重要的物證。張磊以足夠的耐心,繼續勸說,最後處長還是沒去,但彎腰從床下扯出一條枕巾甩給他,突然失聲痛哭道,你看那個王八蛋幹的!
張磊小心用鑷子撿起,立刻就聞到一股很親切的臭味。另外兩個女警也聞到了,其中一個剛出門就小聲說:怎麼像腐乳的味道?張磊一轉臉,別瞎說!心裏卻想,怎麼不是內褲?
檢測結果很快出來了,那上頭並沒有男性體液,發出臭味的的確是腐乳,俗稱臭豆腐,上頭黏得一塌糊塗,起碼需三塊腐乳才能糊成這模樣。問題是,枕巾上怎麼會有臭豆腐?這麼說,那個家夥不僅是個色情狂,難道還是個變態狂,對臭豆腐有特殊的嗜好?可根據處長的描述,那家夥平常是個體麵人,怎麼會迷戀臭豆腐呢?兩個女警察提出自己的疑問,張磊說這不奇怪,人都有一好,還有人喜歡臭腳丫子味呢。
根據處長提供的線索,張磊很快確定了偵破方向,就是先把全市的黑色轎車特別是奔馳車調查清楚,逐個摸底排查車主人。工作量當然很大,可張磊很興奮,很久沒有破大案了,以前光是四毛那些破事,已經牽扯他太多精力,而且勞而無功,一件事都沒有落實,讓張磊覺得自己特別無能,特別沒麵子,也特別憋氣。
第二天剛上班,張磊就對兩名女警察分別派了任務,準備分頭行動。可正要出門,處長打來緊急電話,說要撤案。張磊一愣,問她為什麼?處長什麼也不說,哢嚓就掛了電話。
張磊像被打了一悶棍,不知這個古怪的女人怎麼啦,一定又有什麼意外,就和兩個女警察迅速趕到她家。處長說你們來幹什麼?我不是撤案了嗎?張磊說為什麼?處長說不為什麼。張磊說你撤案總得有個理由吧?處長說沒有理由。張磊說沒有理由就不能撤案。處長說不是說民不告官不究嗎?張磊說這已經是一個刑事案件,你撤不撤案都得辦。處長大喊一聲:蠢豬!
張磊沒有理她,帶著兩個助手走了。他決心要把這個案子辦到底,他要看看那個衣冠楚楚的禽獸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變態狂。
但一個月後,張磊失望了。他和專案組排查了市裏所有的黑色轎車特別是奔馳車,也曾經發現了七八個嫌疑人,但最後都一一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