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1 / 3)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卻隻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老爺!隻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盞燈裏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合家大小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次早打發幾個家人、小斯,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吊孝;都留著吃酒飯,領了孝布回去。

趙氏有個兄弟趙老二在米店裏做生意,侄子趙老漢在銀匠店扯銀爐,這時也備了個祭禮來上門。僧道掛起長幡,念經追薦;趙氏領著小兒子,早晚在柩前舉哀。夥計仆從,丫鬟奶娘,人人掛孝,內外一片都是白。看看鬧過頭七,王德、王仁,科舉回來了,齊來吊孝,留著過了一日去。又過了三四日,嚴大老官也從省裏科舉了回來。幾個兒子,都在這裏喪堂裏。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太太坐著,吩咐拿水來洗臉。早見二房裏一個奶媽,領著一個小斯,手裏捧著端盒和一個氈包,走進來道:"二奶奶拜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爺回家了,但熱孝在身,不便過來拜見;這兩套衣服和這銀子,是二爺臨終時說好的,送給大老爹作個紀念。就請大老爹過去。

嚴貢生打開看了,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整整齊齊的二百兩銀子,滿心歡喜。隨向太太封了八分銀子賞封,遞給奶媽,說道:"上覆二奶奶,多謝。我即刻就過來。"打發奶媽和小斯去了,將衣服和銀子收好,又細問太太,知道和兒子們都得了他些別敬,這是單留與大老官的。

問畢,換了孝巾,係了一條白布腰至。走到那邊去,到柩前叫聲"老二!"乾號了幾聲,下了兩拜;趙氏穿著重孝,出來拜謝,又叫兒子向伯伯磕頭,哭著說道:"我們苦命,他爺半路裏丟下了我們,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嚴貢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稟的壽數;我老二已是歸天去了,你現今有這個好兒子,慢慢的帶著他過活,焦慮什麼?"趙氏多謝了,請在書房裏擺飯,請二位舅爺來陪。

須臾,舅爺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今弟平日身體壯盛,怎麼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們至親的,也不曾當麵別一別,甚是慘然。"嚴貢生道:"豈但二位親翁,就是我們弟兄一場,臨危也不得見一麵。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國而忘家。'我們科場是朝廷大典,你我為朝廷辦事,就是不顧私親,也還覺得於心無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將有大半年了?"嚴貢生道:"正是。因前任學台周老師舉了弟的優行,又替弟考出了貢;他有個本家在這省裏住,是做過應天巢縣的,所以到省去會會他。不想一見如故,就留著住了幾個月;又要同我結親,再三把第二個今愛許與二小兒子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麼?"嚴貢生道:"住在張靜齊家;他也是做過縣令的,是湯父母的世侄。因在湯父母衙門裏同席吃酒認得。周親家處,就是靜齋先生執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範的孝廉同來的?"嚴貢生道:"正是。"王仁遞個眼色與乃兄道:"大哥,可記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來的了?"王德冷笑了一聲。

一會擺上酒來,吃著又談。王德道:"今歲湯父母不曾入廉?"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麼?因湯父母前次入廉,都取中了些陳貓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時目,所以這次不曾來聘。今科十幾位廉官,都是少年進士,專取有才氣的文章。"嚴貢生道:"這倒不然,才氣也須有法則;假若不照題位,亂寫些熱鬧話,難道也算有才氣不成?就如我這周老師,即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則的老手。今科少不得還在這幾個人內中。"嚴貢生說此話,因他弟兄兩個,在周老師手裏都考的是二等;兩人聽這話,心裏明白,不講考校的事了。

酒席將闌,又談到前日這一場官事,湯父母著實動怒,多虧今弟看的破,息下來了。嚴貢生道:"這是亡弟不濟。若是我在家,和湯父母說了;把王小二、黃夢統,這兩個怒才,腿也砍折了。一個鄉紳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隻是厚道些好。"嚴貢生把臉紅了一陣,又彼此勸了幾杯酒。

奶媽抱著哥子出來道:"奶奶叫問大老爹,二爺幾時開喪?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塋裏可以葬得,還是要尋地?費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爺商議。"嚴貢生道:"你向奶奶說,我在家不多時耽擱,就要同二相公到省裏去周府招親。你爺的事,托二位舅爺就是。祖塋葬不得,要另尋地,等我回來斟酌。"說罷。叫了擾,起身過去,二位也散了。

過了幾日,大老爹果然帶著第二個兒子往省裏去了。趙氏在家掌管家務,真個是錢過北鬥,米爛成倉,奴仆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無眼,不佑善人,那兒子出起天花來,發了一天熱;醫生來看,就說是個險症。藥裏用了犀角、黃連,幾日不能灌漿;把趙氏急得到處求神許願,都是無益。到七日上,把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趙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並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裏第五個侄子承嗣。二位舅爺躊躇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要他自己情願。我們如何硬做主?"趙氏道:"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家私,如今把個正經主兒走了,這些家人小斯都沒個依靠,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幾時回來?隔壁第五個侄子才十二歲,立嗣過來,還怕我不會疼愛他,教導他?他伯娘聽見這個話,恨不得雙手送過來;就是他伯伯回來,也沒得說。你做舅舅的人,怎麼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罷,我們過去替他說一說罷。"王仁道:"大哥,這是那裏話?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隻好我弟兄兩人合寫一信;他這裏叫一個家人,連夜到省裏請了大先生回來商議。"王德道:"這話最好,料理大先生回來也沒得說。"王仁搖著頭笑道:"大哥,這話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趙氏聽了這話,不著摸頭;隻得依著言語,寫了一封信,遣家人來富連夜赴省接大老爹。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隻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裏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鬥子出來,才叫他領了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傍邊豎著一柄遮陽,遮陽上貼著:"即街縣正堂。"四鬥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滿街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裏伺候。"來富下來,上廚房裏,看見廚子在那裏辦席。新人房在樓上,隻見擺得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直到太陽偏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的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鬥子快傳吹打的!四鬥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爹給了他二錢四分銀子,又還扣他二分戥頭,又叫張府裏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鬥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偏偏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