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亡(1 / 3)

01

就算陸小鳳已迷失了自己,至少還沒有迷失方向。

他確信這條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過前麵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現在夜已深,山中霧正濃,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絕對正確。可是這一次他又錯了。

前麵既沒有山坳,更沒有泉水,隻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叢林。

饑餓本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幹渴比起來,饑餓就變成了一種比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幹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傷口已開始紅腫。

他在這連泉水都找不到的窮山惡穀間,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現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見他,都未必能認得出他就是陸小鳳。

那個風流瀟灑,總是讓女孩子著迷的陸小鳳。

叢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危險,每一種危險都足以致命,若是在叢林中迷失了方向,饑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這片叢林,他自己也完全沒有把握。他對自己的判斷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隻有往前走,既沒有別的路讓他選擇,更不能退。

後退隻有更危險、更可怕。

因為西門吹雪就在他後麵盯著他。

雖然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感覺到那種殺人的劍氣。

他隨時隨地,都會忽然無緣無故的背脊發冷,這時他就知道西門吹雪已離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種痛苦。

饑渴,疲倦,恐懼,憂慮……就像無數根鞭子,在不停地抽打著他。

這已足夠使他身心崩潰,何況他還受了傷。

劍傷!

每當傷口發疼時,他就會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劍。

掌中本已“無劍”的西門吹雪,畢竟又拔出了他的劍。

--我用那柄劍擊敗了葉孤城,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陸小鳳,隻有陸小鳳!

--為了你,我再用這柄劍,現在我的劍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絕不入鞘。

沒有人能形容那一劍的鋒芒和速度,沒有人能想象,也沒有人能閃避。

如果天地間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會因這一劍而失色動容。

劍光一閃,鮮血濺出!

沒有人能招架閃避這一劍,連陸小鳳也不能,可是他並沒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跡!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劍的鋒芒下逃生的,恐怕也隻有陸小鳳。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潛伏著多少危險?

陸小鳳連想都沒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潰,甚至會發瘋。

他一走入了這片黑暗的叢林,就等於野獸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還是沒有水,沒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樹枝,摸索著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個瞎子。

這根樹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賴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想到這一點,陸小鳳就笑了。

一種充滿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譏誚的慘笑。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滿樓的偉大。

一個瞎子還能活得那麼平靜,那麼快樂,他的心裏要有多少愛?

前麵有樹,一棵又高又大的樹。

陸小鳳在這棵樹下停下來,喘息著,現在也許已是唯一可以讓他喘息的機會。

--西門吹雪在追入這片叢林之前,也必定會考慮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會追進來。

天上地下,幾乎已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決心要陸小鳳死在他的劍下。

黑暗中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可是這種絕對的靜寂,也正是種最可怕的聲音。

陸小鳳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頓,突然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

他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人類也會變得像野獸一樣,也有了像野獸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夾住的是條蛇。他夾住蛇尾,一擲一甩,然後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從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已變成野獸。

但是他並沒有停止,蛇血流下時,他立刻就感覺到一種生命的躍動。

隻要能給他生命,隻要能讓他活下去,無論什麼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現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厲鬼,重回人間,來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漸漸淡了,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死灰色。

這漫漫的長夜他總算已挨了過去,現在總算已到了黎明時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縱然黑暗已遠去,死亡還是緊逼著他。

地上有落葉,他抓起一把,擦淨了手上的腥血,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聲音。

人的聲音。

聲音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傳過來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時此地,怎麼會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無路可走,又有誰會走入這片叢林?走上這條死路?

難道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靜靜地聽著。

微弱的呻吟喘息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聲音中充滿了痛苦。

一種充滿了恐懼的痛苦,一種幾乎已接近絕望的痛苦。這種痛苦絕不能偽裝的。

就算這個人真是西門吹雪,現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絕不會比陸小鳳少。

難道他也遭受了什麼致命的打擊?否則怎麼會連那種殺人的劍氣都已消失?

陸小鳳決心去找,不管這個人是不是西門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當然找得到。

02

落葉是濕的,泥土也是濕的。一個人倒在落葉濕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個兩鬢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傷而恐懼。

他看見了陸小鳳,仿佛想掙紮著跳起來,卻隻不過換來了一陣痛苦的痙攣。

他手裏有劍,形式古雅,鋼質極純,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柄好劍。

可是這柄劍並不可怕,因為這個人並不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結在上下滾動著,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希望,喘息著道:“你……你是誰?”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誰都不是,隻不過是個過路人。”

老人道:“過路人?”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在奇怪,這條路上怎麼還會有過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種狐狸般的狡黠,道:“難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樣的路?”

陸小鳳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淒涼而苦澀,一笑起來,就開始不停地咳嗽。

陸小鳳發現他也受了傷,傷口也在胸膛上,傷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是另外一個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來殺你的人?”

陸小鳳也笑了,反問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麼人?是不是來殺你的人?”

老人想否認,又不能否認。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眼睛裏的表情,就像是兩頭負了傷的野獸。

沒有人能了解他們這種表情,也沒有人能了解他們心裏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走吧。”

陸小鳳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讓你走,你反正也一樣要走的。”他還在笑,笑得更苦澀,“我的情況好像比你更糟,當然幫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認得我,當然也不會幫我。”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再笑。

他知道這老人說的是實話,他的情況也很糟,甚至比這老人想象中更糟。

他自己一個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當然不能再加上個包袱。

這老人無疑是個很重的包袱。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也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的確應該走的。”

老人點點頭,閉上眼睛,連看都不再看他。

陸小鳳道:“假如你隻不過是條野狗,現在我一定早就走了,隻可惜……”

老人忽又打斷了他的話,道:“隻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陸小鳳苦笑道:“隻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實在可惜。”

他雖然好像閉著眼睛,其實卻在偷偷地瞟著陸小鳳。

他眼睛裏又露出那種狐狸的狡黠。

陸小鳳又笑了,道:“其實你早已知道我絕不會走的。”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當然不能看著你爛死在這裏。”

老人的眼睛忽然睜開,睜得很大,看著陸小鳳,道:“你肯帶我走?”

陸小鳳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當然會帶我走,因為你是人,我也是。”

陸小鳳道:“這理由還不夠。”

老人道:“還不夠?還有什麼理由?”

陸小鳳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誰都聽不懂,老人也不懂,隻有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我帶你走,隻因為我不但是人,還是混蛋,特大號的混蛋。”

03

是春天。

是天地間萬物都在茁發生長的春天。

凋謝了的木葉,又長得密密的,叢林中的木葉莽莽密密,連陽光都照不進來。

樹幹枝葉間,還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讓你隻能看得見一點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見,卻看不遠。

陸小鳳讓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現在他就算明知西門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動半步了。

他們已走了很遠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頭時,就立刻又看見了自己的足跡。

他拚了命,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卻又回到了他早已走過的地方。

這已不是諷刺,已經是悲哀,一種人們隻有在接近絕望時才會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條蟒蛇從樹葉間滑下來,巨大的蟒蛇,力量當然也同樣巨大,足以絞殺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動,老人不能動,蟒蛇居然也沒有動他們,居然就悄悄地從他們身旁滑了過去。

陸小鳳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笑得出來的。

老人側過頭,看著他,忽然道:“我當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陸小鳳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還在笑。

笑有很多種,有種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這種。

隻有笑,沒有笑聲,四下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時光在靜寂中過得好像特別慢。

過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陸小鳳道:“嗯。”

老人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是誰?叫什麼名字?”

陸小鳳道:“我不必問。”

老人道:“不必?”

陸小鳳道:“反正我們現在都已快死了,你幾時聽見過死人問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想說話,沒有說,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終於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什麼人?”

老人道:“陸小鳳,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又笑了,道:“你早就該想到的,天下唯一特大號的大混蛋,就是陸小鳳。”

老人歎了口氣,道:“但我卻想不到陸小鳳會變成這樣子。”

陸小鳳道:“你認為陸小鳳該是什麼樣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陸小鳳是個很討女人歡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極高。”

陸小鳳道:“我也聽說過。”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為陸小鳳一定是個很英俊、很神氣的人,可是你現在看起來卻像是條……”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陸小鳳卻替他說了下去:“卻像是條被人追得無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來你惹的麻煩一定不小。”

陸小鳳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為女人惹的麻煩?”

陸小鳳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誰?聽說你連白雲城主的那一劍‘天外飛仙’都能接得住,天下還有誰能把你逼得無路可走?”

陸小鳳道:“隻有一個人。”

老人道:“我想來想去,好像也隻有一個人。”

陸小鳳道:“你想的這個人是誰?”

老人道:“是不是西門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