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早上,山穀還是濃霧迷漫,小木屋就好像飄浮在雲堆裏,推開門看出去,連自己的人都覺得飄飄浮浮的,又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
這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人像浮萍一樣,沒有寄托,也沒有根?
陸小鳳歎了口氣,重重地關上門,情緒低落得簡直就像是個剛看見自己情人上了別家花轎的男孩子。
這天早上唯一令他覺得有點愉快的聲音,就是送飯的敲門聲。
送飯來的是個麻子,麵目呆板,滿嘴黃牙,全身上下唯一令人覺得有點愉快的地方,就是他手裏提著的一個大食盒。
食盒裏果然有六菜一湯,外帶白飯。六個大碟子裏裝著的,果然全是陸小鳳昨天晚上點的菜。
可是每樣菜都隻有一塊,小小的一塊,眼睛不好的人,連看都看不見,風若大些,立刻就會被吹走。
最絕的是那樣三鮮鴨子,隻有一根骨頭、一塊鴨皮、一根鴨毛。
陸小鳳叫了起來:“這就是三鮮鴨子?”
麻子居然瞪起了眼,道:“這不是鴨子是什麼?難道是人?”
陸小鳳道:“就算這是鴨子,三鮮呢?”
麻子道:“鴨毛是剛拔下來,鴨皮是剛剝下來,鴨骨頭也新鮮得很,你說這不是三鮮是什麼?”
陸小鳳隻有閉上嘴。
麻子已“砰”的一聲關上門,揚長而去。
陸小鳳看著麵前的六樣菜,再看看碗裏的一顆飯,也不知是該大哭三聲,還是大笑三聲。
直到現在他總算才明白,那位遊魂先生為什麼會對雞骨頭那樣有興趣了。
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忽然聽見後麵的小窗外有人在歎氣:“你這塊紅燒肉蹄膀,比我昨天吃的還大些,至少大一倍。”
陸小鳳用不著回頭,就知道那位遊魂先生又來了,忍不住問道:“這種夥食你已經吃了多久?”
遊魂道:“三個月。”
他一下子就從窗外鑽進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桌上的六樣菜,又道:“吃這種夥食有個秘訣。”
陸小鳳道:“什麼秘訣?”
遊魂道:“每樣菜都一定要慢慢地吃,最好是用門牙去慢慢地磨,再用舌尖去舐,才可以嚐出其中的滋味來。”
陸小鳳道:“什麼滋味?”
遊魂終於歎了口氣,苦笑道:“叫人隻恨不得一頭撞死的滋味。”
陸小鳳道:“可是你還沒有死。”
遊魂道:“因為我還不想死,別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要活下去,活給他們看。”
陸小鳳也不禁歎了口氣,道:“你能活到現在,一定很不容易。”
遊魂慢慢地點了點頭,眼角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了下來。
陸小鳳不忍再看,一頭倒在床上,用枕頭蓋住了臉。
遊魂道:“飯已送來了,你還不吃?”
陸小鳳道:“你吃吧,我不餓。”
遊魂道:“不餓也得吃,非吃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麼?”
遊魂道:“因為你也得活下去!”
他忽然一把掀起陸小鳳臉上的枕頭,大聲道:“你若想死,倒不如現在就讓我一拳把你打死,因為你現在身上還有肉,還可以讓我痛痛快快地吃幾頓。”
陸小鳳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已隻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的臉,忽然道:“我姓陸,叫陸小鳳。”
遊魂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你呢?你是誰?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這一次遊魂居然並沒有顯得很激動,隻是用一雙已骷髏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著陸小鳳,反問道:“你又是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
遊魂搶著道:“因為你做錯了事,已被人逼得無路可走,隻能走上這條死路。”
陸小鳳承認。
遊魂道:“現在江湖中人一定都認為你已死了,西門吹雪一定也認為你已死了,所以你才能在這裏活下去。”
陸小鳳道:“你呢?”
遊魂道:“我也一樣。”他又補充著道:“將軍、表哥、鉤子、管家婆……這些人的情況也全都一樣。”
陸小鳳道:“可是我不怕讓他們知道我的來曆底細。”
遊魂道:“他們卻怕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
遊魂道:“因為他們還不信任你,他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們還活著,否則……”
陸小鳳道:“否則他們的仇家很可能就會追蹤到這裏。”
遊魂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呢?你也不信任我?”
遊魂道:“我就算信任你,也不能把我的來曆告訴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
遊魂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恐懼?還是痛苦?
“我不能說,絕不能……”
他嘴裏喃喃自語,仿佛在警告自己,他的身子又已幽靈般飄起。
可是這一次陸小鳳已決心不讓他走了,閃電般握住他的手,再問一遍:“為什麼?”
“因為……”遊魂終於下了決心,咬著牙道,“因為我若說出來,我們就絕不會再是朋友。”
陸小鳳還是不懂,還是要問,誰知遊魂那隻枯瘦幹硬的手竟然變得柔軟如絲綿,竟突然從他掌握中掙脫。
從沒有任何人的手能從陸小鳳掌握中掙脫。
他再出手時,遊魂已鑽出了窗戶,真的就像是一縷遊蕩的魂魄。
陸小鳳怔住。
他從沒有見過任何人的軟功練到這一步,也許他聽說過,他好像聽司空摘星提起過,可是連這種記憶都已很模糊。
所有的記憶都漸漸模糊,陸小鳳被關在這木屋裏已有兩三天。
究竟是兩天?三天?還是四天,他也已記不清了。
原來饑餓不但能使人體力衰退,還能損傷人的腦力,讓人隻能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卻將所有應該去想的事全都忘記。
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個鴿子籠般的小木屋裏挨餓,這種痛苦誰能忍受?
陸小鳳能。
別人都能忍受的事,他也許會忽然爆發,別人都沒法子忍受的事,他卻偏偏能忍受。
可是聽到外麵有鍾聲響起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高興得跳了起來。
“鍾聲不響,不許出來。”
現在鍾聲已響了,他跳起來,衝出去,連靴子都來不及套上就衝了出去。
外麵仍有霧,此刻正黃昏。
夕陽在迷霧中映成一環七色光圈。
這世界畢竟還是美麗的,能活著畢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廳裏還是隻有三十六個人,陸小鳳連一個都不認得。
他見過的人全部不在這裏,勾魂使者、將軍、遊魂、葉靈,他們為什麼都沒有來?還有獨孤美為什麼一進了這山穀就不見蹤影?
陸小鳳在角落裏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沒有人理他,甚至連多看一眼的人都沒有,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嚴肅,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生活在這地方的人,也許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抬起頭往前看,才發現本來擺著肉鍋爐的高台上,現在擺著的竟是口棺材。
嶄新的棺材,還沒有釘上蓋。
死的是什麼人,是不是將軍?他們找陸小鳳,是不是為了要替將軍複仇?
陸小鳳心裏正有點忐忑不安,就看見葉靈從外麵衝了進來。
這個愛穿紅衣裳又愛笑的小女孩,現在穿的竟是件白麻孝服,而且居然哭了,哭得很傷心。
她一衝進來,就撲倒在棺材上哭個不停。
陸小鳳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她會為別人哭得這麼傷心,她還年輕,活潑而美麗,那些悲傷不幸的事好像永遠都不會降臨到她身上的。
死的是什麼人?怎麼會死的?
陸小鳳正準備以後找個機會去安慰安慰她,誰知她已經在呼喚:“陸小鳳,你過來!”
陸小鳳隻有過去。
他猜不到葉靈為什麼會忽然叫他過去,他不想走得太近。
可是葉靈卻在不停地催促,叫他走快些,走近些,走到石台上去。
他抬起頭,才發現她用一雙含淚的眼睛在狠狠地盯著他,眼睛裏充滿敵意。
陸小鳳忍不住問:“你要我上去?”
葉靈在點頭。
陸小鳳又問:“上去幹什麼?”
葉靈道:“上來看看他!”
“他”當然就是躺在棺材裏的人,一個人若已進了棺材,還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她的態度卻很堅決,好像非要陸小鳳上去看看不可。
陸小鳳隻有上去。
葉靈竟掀起了棺蓋,一陣混合著濃香和惡臭的氣味立刻撲鼻而來,棺材裏的人幾乎已完全浮腫腐爛,她為什麼一定要陸小鳳來看?
陸小鳳隻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要嘔吐。
這個人赫然竟是葉孤鴻,死在那吃人叢林中的葉孤鴻。
葉靈咬著牙,狠狠地盯著陸小鳳,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點點頭。
葉靈道:“他是我的哥哥,嫡親的哥哥,若不是因為他照顧我,我早已死在陰溝裏。”
她眼睛裏充滿悲傷和仇恨:“現在他死了,你說我該不該為他複仇?”
陸小鳳又點點頭。
他從不和女人爭辯,何況這件事本就沒有爭辯的餘地。
葉靈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陸小鳳既不能點頭,又不能搖頭,既不能解釋,又不能否認,隻恨不得旁邊忽然多出一口棺材來,好讓他也躲進去。
葉靈冷笑道:“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
陸小鳳忍不住問:“知道什麼?”
葉靈道:“他是死在外麵那樹林裏的,死了三天,這三天隻有你到那樹林裏去過。”
陸小鳳苦笑道:“難道你認為是我殺了他?”
葉靈道:“不錯!”
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忽然聽見後麵有個人搶著道:“錯了。”
“錯了?”
“這三天到那樹林裏去過的人,絕不止他一個。”
站出來替陸小鳳說話的人,竟是那個始終毫無消息的獨孤美,他道:“至少我也去過,我也是從那裏來的。”
葉靈叫了起來:“你也能算是個人?你能殺得了我哥哥?”
獨孤美歎了口氣,道:“就算我不是人,也還有別人。”
葉靈道:“還有別人?”
獨孤美點點頭,道:“就算我不是你哥哥的對手,這個人要殺你哥哥卻不太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