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很慢,走得很快,忽然間就到了木屋門前:“所以我現在就要推門走進去,這次我保證附近絕沒有第二個人。”
他推開了門。
木屋裏更陰森黑暗,隻看見一雙發亮的眼睛,眼睛裏帶著種無法描述的表情,也不知是悲痛?是傷感?還是仇恨?
陸小鳳遠遠停下,道:“你沒有話對我說?”
哭泣早已停止,眼睛卻又潮濕。
陸小鳳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麼做並不是完全為了我,隻不過因為你要的東西,從沒有被人搶走過。”
黑暗中又有寒光閃起,仿佛是劍鋒。
她是想殺了陸小鳳?還是想死在陸小鳳麵前?
陸小鳳掌心已捏起冷汗,這一刻正是最重要的關頭,隻要有一點錯誤,他們兩個人中就至少有一個要死在這裏。
他絕不能做錯一件事,絕不能說錯一個字。
黑暗中忽然又響起葉雪的聲音:“我這麼樣做,隻因為世上已沒有一個人值得我活下去。”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人,至少還有一個。”
葉雪果然忍不住問:“誰?”
陸小鳳道:“你父親。”
他不讓葉雪開口,很快地接著道:“你父親並沒有死,我昨天晚上還見過他。”
葉雪忽然冷笑,道:“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這種鬼話?”
陸小鳳道:“這不是鬼話,現在我就可以帶你去找他。”
葉雪已經在猶豫:“你能找得到?”
陸小鳳道:“十二個時辰內若找不到,我負責再送你回來,讓你安安靜靜地死。”
葉雪終於被打動:“好,我就再相信你這一次。”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你一定不會後悔的。”
忽然間,寒光一閃,冰冷的劍鋒已迫在眉睫,葉雪的聲音比劍鋒更冷:“這次你再騙我,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死!”
黑暗的山穀,幽秘的叢林,對陸小鳳來說,這一切都不陌生,就像是他身旁的女人一樣,有時雖然很可怕,卻又有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這次他沒有迷路。他回去的時候,已經準備再來。
葉雪默默地走在他身旁,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神,顯然已決心要跟他保持一段距離。
可是這種幽秘黑暗的山林裏,無論什麼事都會改變的。
他們已走了很久,風中又傳來沼澤的氣息,陸小鳳忽然停下來,麵對著她:“昨天我就在這附近看見他的。”
葉雪道:“現在他的人呢?”
陸小鳳道:“不知道。”
葉雪的手握緊。
陸小鳳道:“我隻知道他在前麵的沼澤裏,可是我們一定要等到天亮再去找。”
他坐下來:“我們就在這裏等。”
葉雪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我說過,這次你若再騙我……”
陸小鳳打斷她的話:“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也許就因為我不肯騙你,所以你才恨我。”
葉雪轉過頭,不再看他,冷漠美麗的眼睛忽然露出倦意。
她的確已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可是她堅決不肯坐下去,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陸小鳳卻已躺在柔軟的落葉上,閉起了眼睛。
他閉上眼睛後,葉雪就在瞪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嘴唇忽然開始發抖,然後整個人都在發抖,就仿佛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她用力咬著嘴唇,盡力想控製自己,怎奈這地方實在太靜,靜得讓人發瘋,她想到的事恰巧又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她忽然衝過去,一腳踢在陸小鳳脅骨上,嘶聲道:“我恨你,我恨你……”
陸小鳳終於張開眼,吃驚地看著她。
葉雪喘息著道:“昨天晚上你跟我妹妹一定就在這裏,今天你又帶我來,你……你……”
她的聲音嘶啞,眼睛裏似已露出瘋狂之色,去扼陸小鳳的咽喉。
陸小鳳隻有捉住她的手,她用力,他隻有更用力。
兩個人在柔軟的落葉上不停翻滾掙紮,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已壓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劇烈,身子卻比落葉更柔軟,她已用盡了所有的力量。
然後她就忽然安靜了下來,放棄了一切掙紮和反抗,等她再張開眼睛看陸小鳳時,眼睛裏已充滿了淚水。
天地間如此安靜,如此黑暗,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此接近。
陸小鳳的心忽然變得像是蜜糖中的果子般軟化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在這一瞬間都已被遺忘。
淚水湧出,流過她蒼白的麵頰,他正想用自己幹燥的嘴唇去吸幹。
就在這時,從沼澤那邊吹來的冷風中,忽然帶來了一陣歌聲。
悲愴的歌聲,足以令人想起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葉雪的呼吸停頓:“是他?”
陸小鳳在心裏歎了口氣:“好像是的。”
葉雪又咬起嘴唇:“也許他知道我們已來了,正在叫我們去?”
陸小鳳默默地站起來,拉起了她的手,就好像從水裏拉起個幾乎被淹死的人。
在他的感覺中,這個幾乎被淹死的並不是葉雪,而是他自己。
05
除了爛泥外,沼澤裏還有什麼?腐爛的樹葉和毒草、崩落的岩石、無數種不知名的昆蟲和毒蛇、吸血的蚊蚋和螞蝗……
在這無奇不有的沼澤裏,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而且可以保證絕沒有一種不是令人作嘔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來,這令人作嘔的沼澤卻忽然變得有種說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陣陣連黑暗都掩飾不了的惡臭外,美得幾乎就像是個神秘而寧靜的湖泊。
悲歌已停止,陸小鳳也沒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剛才已一腳踩在濕泥裏,整個人都險些被吸了下去。
就像是罪惡一樣,沼澤裏仿佛也有種邪淫的吸力,隻要你一陷下去,就隻有沉淪到底。
葉雪的臉色更蒼白:“你說他這些年來一直都躲在這裏?”
陸小鳳點點頭。
葉雪道:“他怎麼能在這地方活下去?”
陸小鳳道:“因為他不想死。”他的聲音中也帶著傷感,“一個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無論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的。”
這是句很簡單的話,但卻有很複雜深奧的道理,隻有飽嚐痛苦經驗的人才能了解。
黑暗中有人在歎息:“你說得不錯,卻做錯了,你不該帶別人來的。”
嘶啞苦澀的聲音聽來並不陌生,葉雪的手已冰冷。
陸小鳳緊握住她的手,道:“這不是別人,是你的女兒。”
看不見人,聽不見回應,他麵對著黑暗的沼澤,大聲接著道:“你雖然不想讓她看見你,但是你至少應該看看她,她已經長大了。”
影子的聲音忽然打斷他的話:“她是不是還像以前那麼樣,喜歡一個人躲在黑房裏,好讓別人找不到她?”
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雙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
她喜歡躲在黑暗裏,因為她知道別人看不見她,她卻能看得見別人。
知道這秘密的人並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緊。
陸小鳳道:“你已聽出他是誰?”
葉雪點點頭,忽然大聲道:“你不讓我看看你,我就死在這裏。”
又是一陣靜寂,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團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漂浮在沼澤上,還可以行走移動。
“你一定要見我?”
“一定。”葉雪回答得很堅決。
“陸小鳳,你不該帶她來的,真的不該。”
影子在歎息,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女兒的驕傲和倔強。
“我可以讓你再見我一麵,但是你一定會後悔的,因為我已不是從前……”
葉雪大聲道:“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裏,你永遠都不會變的,你永遠都是天下最英俊,對我最好的男人。”
漂浮移動的船屋已漸漸近了,到了兩丈之內,葉雪就縱身躍了上去。
陸小鳳沒有攔阻,他看得出他們父女之間必定有極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這一生中的孤獨和寂寞。
一聲驚呼,打斷了他的思緒。
呼聲是從船屋中傳出來的,是葉雪的聲音,船屋又漂走了,漸漸又將消失在黑暗中。
陸小鳳失聲道:“你不能帶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兒,我為什麼不能帶她走?”
笑聲中充滿了譏誚惡毒之意。
陸小鳳全身冰冷,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親!”
影子曼聲而吟:“渭水之東,玉樹臨風……”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樹劍客’葉淩風,但你卻不是她的父親。”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麼人,反正我已將她帶走,回去告訴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來要。”
笑聲漸遠,船屋也不見了,神秘的沼澤又恢複了它的黑暗寧靜。
陸小鳳木立在黑暗中,過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訴你,他說的話,你每個字都應該聽得很清楚。”
他並不是自言自語,船屋遠去的時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後。
他用不著回頭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來了,也長長歎息一聲,道:“他說的我全都聽見,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著很遠的距離,也沒有幹涉你的行動。”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還知道什麼?”
陸小鳳霍然轉身,盯著他:“阿雪並不是葉淩風的女兒,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認,也沒有承認。
陸小鳳道:“就因為葉淩風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你才要殺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聲艱澀:“我想不到他居然沒有死。”
陸小鳳道:“他活著雖然比死更痛苦,卻一直咬著牙忍受。”
老刀把子道:“因為他要複仇。”
陸小鳳道:“可是他不敢去找你,隻有用法子要你去找他,這地區他比你熟,而且又有阿雪做人質,他的機會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來以為你絕不會上當,想不到結果還是受了別人利用。”
陸小鳳道:“幸好我們的期限還沒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來?”
陸小鳳道:“我沒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準備怎麼去?像泥鰍一樣從爛泥中鑽過去?”
陸小鳳道:“我可以做個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著,道:“你做的木筏能載得動兩個人?”
陸小鳳道:“隻有兩個人一起動手做的木筏,才能載得動兩個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來你這個人倒真是從來不肯吃虧的。”
沼澤旁本有叢林,兩個人一起動手,片刻間就砍倒了十七八棵樹--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來剝樹上的枝葉,我去找繩子。”
陸小鳳苦笑道:“跟你這種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虧都不行。”
他雖然明知道自己的差使比較苦,也隻有認命,因為他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才能找得到繩子。
老刀把子也同樣找不到,他剛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鋒已切在他後頸,他也就像是一棵樹般倒下去。
天色陰暗,還是有霧。
屋裏沒有人,床頭的小幾上有一樽酒,酒盞下壓著張短箋:“一時失手,誤傷尊頸,且喜有酒,可以壓驚,醒時不妨先作小飲,午時前後再來相晤。”
看完了這短箋,陸小鳳才發現自己脖子痛得連回頭都很難。
這當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誤傷的。可是老刀把子為什麼要暗算他?為什麼不讓他去救葉雪?
這其中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幹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裏倒。
半瓶酒下肚,外麵忽然有狗叫的聲音,開始時隻有一條狗,忽然間就已變成七八條,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熱鬧極了。
這幽秘的山穀中,怎麼會忽然來了這麼多狗?
陸小鳳忍不住要去看看,剛走過去推開門,又不禁怔住。
外麵連一條狗都沒有,隻有一個人。
一個又瘦又幹的黑衣人,臉色蠟黃,一雙眼睛卻灼灼有光。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究竟是人?還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陸小鳳道:“你是什麼東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東西,所以才來找你。”
陸小鳳道:“找我幹什麼?”
犬郎君道:“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告訴你兩個消息。”
陸小鳳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從我嘴裏說出來的,哪有好消息?”
陸小鳳也笑了,忽然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價值的兩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無雙絕技。
犬郎君根本無法閃避,就算明明知道這兩根手指會夾過來,還是無法閃避。
陸小鳳微笑道:“據說狗的鼻子最靈,沒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過的。”
犬郎君蠟黃色的臉已漲紅,連氣都透不過來。
陸小鳳放開了手,道:“先說你的消息。”
犬郎君長長透了口氣,道:“什麼消息?”
陸小鳳又笑了,忽然又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一個鼻子。
犬郎君還是躲不開。
陸小鳳又放開了手,微笑道:“你說是什麼消息?”
這次犬郎君隻有說實話,因為他已明白一件事--隻要陸小鳳出手,隨時隨刻都可以夾住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花子抓虱子一樣容易。
“將軍快死了,小葉不見了。”
這就是他說出來的消息,消息實在不好。
陸小鳳道:“沒有人知道小葉到哪裏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連狗都不知道,何況人?”
陸小鳳道:“將軍呢?”
犬郎君道:“將軍在等死。”
陸小鳳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我並沒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這裏還有別的人。”
陸小鳳道:“別人殺了他,這筆賬還是要算在我的頭上?”
犬郎君道:“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是好意,將軍跟老刀把子一向有交情。”
陸小鳳道:“所以我也應該答應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隻不過要你走的時候帶我走。”
陸小鳳道:“就是這件事?”
犬郎君道:“對你來說,這是件小事,對我卻是件大事。”
陸小鳳道:“好,我答應。”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仰天吐出口氣,道:“隻可惜我沒有尾巴,否則我一見到你至少搖三次。”
陸小鳳道:“將軍在哪裏等死?”
犬郎君道:“將軍當然在將軍府。”
將軍府外一片叢林,犬郎君已走了,叢林中卻有人像狗一樣在喘息。
能喘息還是幸運的,將軍的呼吸已停頓。
一個人喘息著,騎在他身上,用一雙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個人赫然竟是獨孤美。
陸小鳳衝過去,反手一掌將他打得飛了出去,將軍麵如金紙,心仿佛還在跳,眼還沒有閉,乞憐地看著陸小鳳,好像有話要說,一個人在臨死前說出的話,通常都是很大的秘密。
可惜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陸小鳳俯下身時,他的心跳已停止。
獨孤美還在喘息。
陸小鳳一把揪起他,道:“你們有仇?”
獨孤美搖頭。
陸小鳳道:“他要殺你?”
獨孤美搖頭。
陸小鳳道:“那麼你為何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