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甚至在全世界,一部小說能將其中一個人物塑造成萬民心目中的一尊神者,敬仰之,供奉之,祭祀之,膜拜之的,隻有這部《三國演義》。
海內外華人信關帝、關聖、關公菩薩者,幾乎與崇敬孔夫子的人等量。這是使所有生前恨不能成為上帝,死後便被人努力忘記者,在九泉下難以瞑目的。原來港、台供奉者眾,關帝廟香火繚繞,自是不必說的了;家家戶戶的神龕裏,供著關公菩薩,紅燭高燒,更是無限虔誠。近來,大陸由南而北,關雲長和他的青龍偃月刀,也正在進入千家萬戶。
據《三國誌》這部官方的史書,關羽隻能算是一員虎將,與張飛、馬超、黃忠、趙雲並列。並評曰:“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羽報效曹公,飛義釋嚴顏,並有國士之風。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
從這段評價看,關羽有萬人之敵的絕對肯定的一麵,有報效曹公的並不值得讚揚的一麵,也有剛而自矜的明顯是缺點的一麵。就其戰績、政績來看,也不能說是一個優秀的軍事家和政治家。他不是一個超凡的人,然而他卻成了神,這是個很值得研究的現象。
為什麼關羽成神?一、因為他是萬人之敵,是仁義之師,是必勝之將。老百姓深知對付萬惡的作威作福的統治者,還是青龍偃月刀最為管用。降魔壓邪,要找一個有力量的神。二、有力量的神多了,還需要有人間色彩的神。關羽是“義”的化身,這個“義”,在老百姓心目中,更多的是江湖義氣的“義”。施之以恩,報之以德,款之以情,還之以義,這“義”,正是那些毫無安全感的小民們所期求的相互之間的盟契基礎。三、關羽的“義”,叫做有恩必報,與正義、大義不完全是同一範疇的概念。無論你是誰,劉備也好,曹操也好,隻要一片真心,以誠相待過我,那你在危急中,我必能拔刀相助,豁出身家性命,雖萬死而不辭來回報。這也正是人們不敬別的神,獨敬關羽的緣故。
卻說程昱獻計曰:“雲長有萬人之敵,非智謀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劉備手下投降之兵,入下邳見關公,隻說是逃回的,伏於城中為內應。卻引關公出戰,詐敗佯輸,誘入他處,以精兵截其歸路,然後說之可也。”操聽其謀,即令徐州降兵數十,徑投下邳來降關公。關公以為舊兵,留而不疑。次日,夏侯惇為先鋒,領兵五千來搦戰。關公不出,惇即使人於城下辱罵。關公大怒,引三千人馬出城,與夏侯惇交戰。約戰十餘合,惇撥回馬走。關公趕來。惇且戰且走。關公約趕二十裏,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隻聽得一聲炮響,左有徐晃,右有許褚,兩隊軍截住去路。關公奪路而走,兩邊伏兵排下硬弩百張,箭如飛蝗。關公不得過,勒兵再回。徐晃、許褚接住交戰。關公奮力殺退二人,引軍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廝殺。公戰至日晚,無路可歸,隻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於山頭,權且少歇。曹兵團團將土山圍住。
劉、關、張一旦失去謀士的支持,便如螃蟹失腳,無法橫行,連這些細小的地方,也會有閃失。
關公於山上遙望下邳城中,火光衝天。卻是那詐降兵卒偷開城門,曹操自提大軍殺入城中,隻教舉火,以惑關公之心。關公見下邳火起,心下驚惶,連夜幾番衝下山來,皆被亂箭射回。捱到天曉,再欲整頓下山衝突,忽見一人跑馬上山來,視之,乃張遼也。關公迎謂曰:“文遠欲來相敵耶?”遼曰:“非也。想故人舊日之情,特來相見。”遂棄刀下馬,與關公敘禮畢,坐於山頂。公曰:“文遠莫非說關某乎?”遼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得不救兄!”關公:“然則文遠將欲助我乎?”遼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來此何幹?”遼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軍民盡無傷害,差人護衛玄德家眷,不許驚擾。如此相待,弟特來報兄。”關公怒曰:“此言特說我也。吾今雖處絕地,視死如歸。汝當速去,吾即下山迎戰。”張遼大笑曰:“兄此言,豈不為天下笑乎?”公曰:“吾仗忠義而死,安得為天下笑?”遼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公曰:“汝且說我那三罪?”遼曰:“當初劉使君與兄結義之時,誓同生死。今使君方敗,而兄即死戰,倘使君複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得,豈不負當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劉使君以家眷付托於兄,兄今戰死,二夫人無所依賴,負卻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兄武藝超群,兼通經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漢室,徒欲赴湯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為義?其罪三也。兄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
張遼是一位有政治頭腦的將軍,曹操把他派來做說客,一是借重他和關羽的友誼,二是借重他那能夠曉之以義、動之以情的口才。
公沉吟曰:“汝說我有三罪,欲我如何?”遼曰:“今四麵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則必死。徒死無益,不若且降曹公,卻打聽劉使君音信,知在何處,即往投之。一者可以保二夫人,二者不背桃園之約,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詳之。”公曰:“兄言三便,吾有三約。若丞相能從我,即當卸甲;如其不允,吾寧受三罪而死。”遼曰:“丞相寬洪大量,何所不容?願聞三事。”公曰:“一者,吾與皇叔設誓,共扶漢室,吾今隻降漢帝,不降曹操;二者,二嫂處請給皇叔俸祿養贍,一應上下人等,皆不許到門;三者,但知劉皇叔去向,不管千裏萬裏,便當辭去。三者缺一,斷不肯降,望文遠急急回報。”張遼應諾,遂上馬回見曹操,先說降漢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為漢相,漢即吾也。此可從之。”遼又言:“二夫人欲請皇叔俸給,並上下人等不許到門。”操曰:“吾於皇叔俸內更加倍與之。至於嚴禁內外,乃是家法,又何疑焉!”遼又曰:“但知玄德信息,雖遠必往。”操搖首曰:“然則吾養雲長何用?此事卻難從。”遼曰:“豈不聞豫讓‘眾人國士’之論乎?劉玄德待雲長不過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結其心,何憂雲長之不服也?”操曰:“文遠之言甚當。吾願從此三事。”
張遼好一張嘴!先將關羽逼到牆角,無回旋餘地,然後再給他台階下。
降誰都是降,名目上的好聽,並不能掩飾投降的事實。
此語豪壯!
張遼再往山上,回報關公。關公曰:“雖然如此,暫請丞相退軍,容我入城見二嫂,告知其事,然後投降。”張遼再回,以此言報曹操。操即傳令,退軍三十裏。荀彧曰:“不可,恐有詐。”操曰:“雲長義士,必不失信。”遂引軍退。關公引兵入下邳,見人民安妥不動;竟到府中,來見二嫂。甘、麋二夫人聽得關公到來,急出迎之。公拜於階下,曰:“使二嫂受驚,某之罪也。”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處?”公曰:“不知去向。”二夫人曰:“二叔今將若何?”公曰:“關某出城死戰,被困土山。張遼勸我投降。我以三事相約,曹操已皆允從,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便。”二夫人問:“那三事?”關公將上項三事備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軍入城,我等皆以為必死,誰想毫發不動,一軍不敢入門。叔叔既已領諾,何必問我二人。隻恐日後曹操不容叔叔去尋皇叔。”公曰:“嫂嫂放心,關某自有主張。”二夫人曰:“叔叔自家裁處,凡事不必問俺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