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係辭》(下):“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這個變通之理,劉備在匹馬單騎逃出襄陽後,肯定是悟到了,否則他不會如此求賢若渴地希望得人得智,立國立身。他在劉表席間,對於髀肉複生的感慨,所謂功業不建,時光不待,實際上體現了他的緊迫感。從中平初年黃巾起事從戎開始,至此,二十年過去,仍周旋於諸侯之間,依附仰息於他人。所以,他失口說出的:“備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此刻,他明白,哪怕是一塊立錐之地,也強似寄人籬下,這充分表明了他在勢窮力蹙後的覺悟。
因此,躍馬過檀溪,對他思想的觸動,達到豁然開朗的程度,其意義遠超過生命之獲救。劉備至少給自己明確了兩點:一、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二、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按常理,以他區區之眾,存立國之想,連一個小小蔡瑁都能要了他的命的織席販屨之輩,豈非癡心妄想?然而檀溪已在身後,那麼在他眼前展現的生路,不正說明一切並非不可為,而是他不想為、不敢為嗎?一個人要想超越自己,是困難的。這一道檀溪,促成他一次思想上的飛躍,這才有以後魏蜀吳的鼎立局麵。否則,他與那些他所蔑視的碌碌之輩有什麼差別呢?
卻說蔡瑁方欲回城,趙雲引軍趕出城來。原來趙雲正飲酒,忽見人馬動,急入內觀之,席上不見了玄德。雲大驚,出投館舍,聽得人說蔡瑁引軍望西趕去了。雲火急綽槍上馬,引著原帶來三百軍。奔出西門,正迎見蔡瑁,急問曰:“吾主何在?”瑁曰:“使君逃席而去,不知何往。”趙雲是謹細之人,不肯造次,即策馬前行;遙望大溪,別無去路,乃複回馬,喝問蔡瑁曰:“汝請吾主赴宴,何故引著軍馬追來?”瑁曰:“九郡四十二州縣官僚俱在此,吾為上將,豈可不防護?”雲曰:“汝逼吾主何處去了?”瑁曰:“聞使君匹馬出西門,到此卻又不見。”雲驚疑不定,直來溪邊看時,隻見隔岸一帶水跡。雲暗忖曰:“難道連馬跳過了溪去?”令三百軍四散觀望,並不見蹤跡。雲再回馬時,蔡瑁已入城去了。雲乃拿守門軍士追問,皆說劉使君飛馬出西門而去。雲再欲入城,又恐有埋伏,遂急引軍歸新野。
衛隊長把保衛對象丟掉,這裏用“謹細”形容趙雲,倒是有點貶義了。
卻說玄德躍馬過溪,似醉如癡,想:“此闊澗一躍而過,豈非天意。”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沉西,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於牛背上,口吹短笛而來。玄德歎曰:“吾不如也。”遂立馬觀之。牧童亦停牛罷笛,熟視玄德曰:“將軍莫非破黃巾劉玄德否?”玄德驚問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師父,有客到日,多曾說有一劉玄德,身長七尺五寸,垂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乃當世之英雄。今觀將軍如此模樣,想必是也。”玄德曰:“汝師何人也?”牧童曰:“吾師複姓司馬,名徽字德操,潁州人也,道號水鏡先生。”玄德曰:“汝師與誰為友?”小童曰:“與襄陽龐德公、龐統為友。”玄德曰:“龐德公乃龐統何人?”童子曰:“叔侄也。龐德公字山民,長俺師父十歲。龐統,字士元,小俺師父五歲。一日,我師父在樹上采桑,適龐統來相訪,坐於樹下,共相議論,終日不倦。吾師甚愛龐統,呼之為弟。”玄德曰:“汝師今居何處?”牧童遙指曰:“前麵林中便是莊院。”玄德曰:“吾正是劉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見你師父。”
一次思想的飛躍。
在《三國演義》一書中,諸葛亮的出場,是用盡功力,不吝筆墨,造足氣氛,鏡頭畫麵給得最多的一個。即使在其他古典小說中,也少見。從牧童短笛開始,就在為這位羽扇綸巾的先生出場做準備了。
童子便引玄德,行二裏餘,到莊前下馬。入至中門,忽聞琴聲甚美。玄德教小童且休通報,側耳聽之。琴聲忽住而不彈,一人笑而出曰:“琴韻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調,必有英雄竊聽。”童子指謂玄德曰:“此即吾師水鏡先生也。”玄德視其人鬆形鶴骨,器宇不凡,慌忙進前施禮,衣襟尚濕。水鏡曰:“公今日幸免大難。”玄德驚訝不已。小童曰:“此劉玄德也。”水鏡請入草堂,分賓主坐定。玄德見架上滿堆書卷,窗外盛栽鬆竹,橫琴於石床之上,清氣飄然。水鏡問曰:“明公何來?”玄德曰:“偶爾經由此地,因小童相指,得拜尊顏,不勝欣幸。”水鏡笑曰:“公不必隱諱。公今必逃難至此。”玄德遂以襄陽一事告之。水鏡曰:“吾觀公氣色,已知之矣。”因問玄德曰:“吾久聞明公大名,何故至今猶落魄不偶耶?”玄德曰:“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鏡曰:“不然,蓋因將軍左右不得其人耳。”玄德曰:“備雖不才,文有孫乾、麋竺、簡雍之輩,武有關、張、趙雲之流,竭忠輔相,頗賴得力。”水鏡曰:“關、張、趙雲皆萬人敵,惜無善用之人。若孫乾、麋竺輩,乃白麵書生耳,非經綸濟世之才也。”玄德曰:“備亦嚐側身以求山穀之遺賢,奈未遇其人何!”水鏡曰:“豈不聞孔子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謂無人?”玄德曰:“備愚昧不識,願賜指教。”水鏡曰:“公聞荊襄諸郡小兒之謠言乎?其謠曰:‘八九年間始欲衰,至十三年無孑遺。到頭天命有所歸,泥中蟠龍向天飛。’此謠始於建安初。建安八年,劉景升喪卻前妻,便生家亂,此所謂始欲衰也。無孑遺者,不久則景升將逝,文武零落,無孑遺矣。天命有歸,龍向天飛,蓋應在將軍也。”玄德聞言,驚謝曰:“備安敢當此!”水鏡曰:“今天下之奇才盡在於此,公當往求之。”玄德急問曰:“奇才安在?果係何人?”水鏡曰:“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玄德曰:“伏龍鳳雛何人也?”水鏡撫掌大笑曰:“好,好。”玄德再問時,水鏡曰:“天色已晚,將軍可於此暫宿一宵,明日當言之。”即命小童具飲饌相待,馬牽入後院喂養。玄德飲膳畢,即宿於草堂之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