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淩霜降
A 1999年
1999年,我在一家醫院做護士。在藥房配藥。
我並不討厭這個工作。因為,我不必對病人們虛情假意裝作溫暖地微笑。我不習慣。事實上,我很少笑。
護士長生了個女兒。每天我從宿舍下樓,都能看到她抱著她的女兒在曬太陽。看到我,就會對那個或者根本還不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的嬰兒說:寶寶寶寶,快看,小冰阿姨下樓來羅。看呀,多漂亮的阿姨呀。以後我們寶寶也要長那麼漂亮好不好?
嬰兒的臉像白瓷般完美漂亮,她的笑容,也很完美。我不得已,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個微笑:護士長你好。
然後,我匆匆離開。
我還是冷漠而不想與人交流。特別是在看到別人能得到那麼多愛的時候。是的,我在忌妒那個漂亮的嬰孩。
周末,早上起來,天氣不好。我想了想,還是拎起單位發的水果,回家去。
到巷口的時候,看到她正在和鄰居吵架,她很瘦,但高,接近一米七,我比她大概要矮上十公分左右。
圍觀的鄰居看到我,拉了拉正扯著嗓子嗓的她:別吵了。小冰回來看你了。她一把甩開那人的手:她愛回不回。我吵架關她什麼事?
我把水果放在門關處,也沒踏進門口,轉身走了。鄰居四嬸叫我:小冰,今天中秋,吃了晚飯再走嘛。
我想了想,說:不了,今天我值班。
她還在與人吵,聲音很尖。
從小到大,她就一直在與人吵架。她沒有男人。一個人養我。但卻不去工作。每天都在與鄰居打麻將。輸錢的時候也打我。每次給錢我去交學費的時候,總是把臉拉得很長。更多的時候是與鄰居吵架。記憶中,放學回家總是看到她與鄰居在吵架。不是這一家,就是那一家,為了水管漏水她吵半天,人家掉一件衣服她也吵半天,她似乎總在表現她的凶悍。
我醫專一畢業,馬上就搬出了那裏,終於可以不再聽到她尖利的聲音。
搬到醫院宿舍第一晚,我整整失眠了一晚,很安靜。我看了看書,聽了點音樂。然後,睜開眼睛享受這樣一個人的寧靜。
是的,我可以沒有爸爸。也可以沒有媽媽。但我現在,終於有了自己的自由。那怕僅僅隻是這一間不到十平的小宿舍。
B 1996年
我十六歲。中考前三天,我的肚子忽然間很痛。我的同桌,一個斯文清爽眼神純淨的男生,他與我坐了一年,沒正式與我講過一句話。因為我總是不理人。他在這一天忽然對我說了一年來的第一句話:給你我的外套。圍在腰上回家吧。
我站起來,看到褲子和凳子上的血紅,不知為什麼就哭了。
他站在陽光裏束手無策,結結巴巴要說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最後說:我送你回家吧。
她那天大概是輸了錢,回到巷口看到有個男生跟我在身後,又看到我腰間圍著男生的外套。她隨手抄起旁邊的棍子,先是一棍子打向我:你這個死丫頭!再一棍打向那個男生:滾!再不滾我連你一起打死!
男生被她的陣勢嚇壞,轉身跑了。棍子落在我身上,細密而有力道。但仍比不上我肚子裏的絞痛。我看著她,她幹瘦的手拿著棍子很有力,她的罵聲尖利而刺耳:我讓你早戀!我讓你小小年紀就和男人去鬼混!我打斷你的腿!
很快引來了圍觀的鄰居。我忍耐著,站得很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反擊。任棍子打在我站得直直的腿上,腰上。有的鄰居開始去拉她。有人讓我快認錯。我抿著嘴,就是不出聲。她於是更氣憤,掙脫拉她的鄰居,抓住我細瘦的胳膊狠命地打。
然後,我暈倒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並且,換上了新的幹淨的衣褲。她端了碗紅糖水放在桌上:喝了它。你就是死性子。打死你都不開口!像那個死丫頭一樣!
我喝著紅糖水,聽她絮絮叨叨地罵那個“死丫頭”。她罵著罵著,就哭了。她說她怎麼這麼命苦。年紀輕輕二十六就死了老公,也沒留下什麼錢。再然後三十六歲就死了女兒,還要幫她養一個不知道是誰的種的外孫女。老天真沒眼!
再然後,她就說:你呀。現在也大了。再過兩年你搬出去吧。我也不想見你。我一見你就想起我的女兒。她雖然不聽話。至少還是我女兒。還會笑。你連笑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