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淩霜降
1
黃閃閃,從懂事開始,我就從外公外婆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父親因為嫌棄你的殘疾而離去。
你雖然有一條腿不太方便,為人又敏感又脆弱又高傲,但你長得還不錯呀。而且是有名的編劇。電視上放的好些個電視劇都是你編劇的,偶爾也飛來飛去地出個差開個會。你的化妝品衣服鞋子都是一般白領都用不起的名牌,還在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就已經有錢買了大房子帶著外公外婆一起舉家遷來了省城。這麼多年來,家裏一直有一個全職保姆照料我們的生活起居。每年春秋兩季都會帶外公外婆國內國外旅遊兩次。
你這樣的女人他都不要,我的親生父親真是弱爆了。我挺傷心的。不過我很快就想通了,沒爹就沒爹唄,因為你有本事,我的日子過得比鄰居有爹的孩子過得好多了。
我們的鄰居對你,真是羨慕妒忌恨。有時候我推著你出去散步,會有人有些不懷好意地說一句:“豆豆真孝順。閃閃以後你有依靠啦。”這種時候你從不與人客氣,你馬上就黑臉:“瞧你這話說的,我不靠豆豆,就不能活啦?”
你從不對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客氣,他們惡意,你就亮刺。
我隻是沒想到你也會刺傷我。
2
九歲生日後第二天,我和鄰居的兒子不知道為什麼吵了起來,他忽然說:“黃豆豆你不要太得意,你連爸爸都沒有。你媽是殘疾人嫁不出去了,她生你出來隻不過是為了老了有依靠!”
我愣了一秒,暴怒,衝過去,抓住他的手臂咬了一口,血都出來了。
當著鄰居父子的麵,你拿了一把尺子要打我的手心。我問你:“打我之前先告訴我,你是不是因為嫁不出去,所以才生我好老了有依靠?”
我這麼問的時候,本意是為了讓你親口否認那個信口雌黃的鄰居的斷言。我想,你常常對外人說將來不靠我也能活,你不是那樣的人。
未料你的臉當時就慘白了。你說:“是又怎樣?是你就不做我女兒啦?”你語氣強硬而冷漠,在當時剛剛進入人際關係敏感期的我看來,你就是那種又氣又急,也許還惱羞成怒,也許還是被人揭穿的窘迫。
我的臉也白了:“他們都說,你生下我後怕我爸霸占你的財產就把我爸趕走是真的?”我問得很直接,我已經不止一次聽到了那樣的謠言。下樓去玩的時候,因為太閑了,我喜歡聽大媽們東家長西家短地說人事非。
你沒再回答,但是尺子打下來了,用力凶狠。
3
你打得真的很狠,那一尺下來,我的手心頓時就腫了。換做平時,我早就哇哇大叫著跑了。但那天我雖然痛得要死,卻不肯跑,也不肯把手收回背後。於是第二尺又下來了。仍舊打得狠,十指連心,痛得我差點要暈厥過去。外婆心疼得要過來攔,你卻對她吼了一聲:“媽,說好我管孩子的時候你們不管的!”
外婆隻得把頭扭開了。
鄰居也不好意思了,嘴上訕訕說著“別打了,孩子知道錯就行”,嘴上這樣說,可人就是不走。平時我太皮,又長得精靈有力,沒少欺負他兒子。
第三下又狠狠地打了下來,我的整個手掌都紅腫了起來,你卻硬了心似的繼續打。打一下,嘴裏卻咬牙切齒地問一句:“知道錯沒有?”
偏偏我那天嘴硬,無論如何也不肯認錯,兩隻手於是都被打得紅腫。鄰居終於牽著他的寶貝兒子走了。
門一關上,你手裏的尺子一掉,眼淚一串一串地落下來。
黃閃閃,那是你最後一次打我。
而我,不知道你的高傲並不是你的內心,你的“是又怎樣”不過是句氣話,你隻不過愛麵子,隻不過喜歡爭一口表麵的氣兒。
我卻自以為終於找到了我身世的可惡真相。
4
從那天之後,我的身體裏似忽然生出了一根反骨,我對一切都充滿了厭惡,甚至仇恨。
尤其是對你,更甚。
抱歉,黃閃閃,那九年裏,那麼多次看到你跌倒在地,我竟冷眼看著扶也不扶。
也很抱歉,從那之後,我不再叫你媽媽,而是叫“喂”或者“黃閃閃”。
很抱歉我不但開始對你冷漠,我還以言語為武器,一再刺傷你。
有天你試圖告訴我大人的事情由大人去處理,小朋友們不用管太多,自己快樂就成。我尖酸刻薄地譏諷你:“黃閃閃,什麼叫自己快樂就成?那叫自私好嗎?你以每個人都像你這麼自私這麼變態嗎?書上說生理不健全的人心理也很容易不健康,原來是真的。”我冷冷地看著你,用目光指責你趕我爸爸走,指責你和他在一起隻是為了生下我給你養老送終。
九歲的我因為過多的看電視和閱讀,牙尖嘴利思想激憤,本來話就不多的你被我罵得啞口無言,有時候氣得揚手想打我,卻因為我現在站得離你越來越遠而作罷。有時候也氣得哭,但我小小年紀,心腸卻似鐵打般,遠遠地冷冷地看著你,或者幹脆轉身走開。
外公外婆想過很多方法想讓我們和好。但我拒絕配合。真不知道九歲的我那時候那裏來的冷漠與決絕。
十一歲那年我離家出走過三次,最後都被找到了。
你非常聰明,而且揣摩人心的本事一流,你早就看出來了我有去意。悄悄地派了保姆和外公外婆分別盯著我。
5
第三次出走途中,我差點被人販子抓住。回家的時候,你黑著臉坐在客廳裏一直不說話,外婆哭了,最疼愛我的外公氣得說不出話直吞保心丸,連一向不多說什麼的保姆都責備我不懂事。
我以為你會像之前那兩次那樣,一邊歎氣一邊求我不要再讓大家擔心。
但這一次你沒有。你駐著拐杖站在我麵前,有些瘦削的身體居然站得特別特別直,就像一根繃緊了隨時都會斷掉的弦那般直。
你用一種大概是哀傷又大概是憤怒的卻無法言說的目光直直地看著我,看得已經頑劣不堪的我有那麼一點點的頭皮發麻。
你就那麼盯著我,盯了好一會兒,才說話:“黃豆豆,你想走可以。但要到了十八歲再走。別讓人說我遺棄幼女。十八歲高中畢業後,你可以離開我,離開這個家。隨便你去哪裏都可以。但有一點,請你靠自己的本事走出去。”
黃閃閃,當時我想,哇,原來黃閃閃還這麼狠呀。
有三秒鍾的衝動,我想把衣服脫下來扔給你,把小行李扔給你,然後走掉,走得遠遠的,哼,以為我沒你不行嗎?
三秒之後,我想起了這三次失敗的出走所遭遇的種種,我得防小偷,防人販子,防騙子,我沒有身份證,我甚至還小得不能自己去掙錢養活自己。
現實是殘酷的。我沒你真不行。真悲摧。
6
但我接下了你的戰書。我會靠自己的努力,高傲地離開你,離開這個家,不接受任何挽留。
你做得也絕,再也不似以前那般對我了。家裏不再有吃不完的高級零食,看中的玩具更是想都不要想。我想去買一本資料書,你都要我拖一周的地板來換。外婆給我買了一條漂亮的裙子,你非問多少錢,告訴我要麼不要,要麼用自己的壓歲錢等價還給外婆。外婆不願意要,你她就瞪她:“教孩子我說了算!”外婆又妥協了。
你太可惡了。以前一家去旅遊的時候,你一定會帶上我,而且以我的喜好為主。但是我們鬧翻後,你就不帶我去了。你和外公外婆高高興興地去玩,回來的時候竟然連個紀念品也不願意給我稍,小氣巴拉的。
黃閃閃,知道嗎?我在日記本裏,有整整十頁“黃閃閃是個超級超級可惡的孤寒老女人”,字字力透紙背。
中學畢業的時候,我因為粗心,考得不太好,離我們學區最好的高中分數線一分之差,要交兩萬塊錢才能去。那個學校特別好,而且離家特別近。你居然不願意為我交那兩萬塊錢,冷笑著譏諷我:“不是很有本事嗎?怎麼連個高中都考不上?”然後你讓外公給我買一輛自行車,每天騎8公裏路上學放學。
你真挺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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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從此我決定不再讓你小瞧了去,發了狠地在功課上用了心。考了第一你去開家長會,人家都說“豆豆媽,真羨慕你呀,孩子這麼出息。”我以為你在家裏對我雖狠,但在外人麵前多少都會誇我一句吧?未料你卻說:“考試了不起有什麼呀,將來怎麼樣還說不定呢。”
你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充滿了一種對於我的輕視。我討厭你這樣子說話,你一個瘸腿女人憑什麼這麼顯露著淩駕於他人之上的高傲?
那時我以為我們互相厭惡。你厭惡我是一個不聽話的急於離開你的女兒,我厭惡你生我出來的目的是那麼自私齷齪,厭惡你竟然借了我爸爸的種後就趕他走,害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愛。
黃閃閃,那時候因為我的乖張,你很傷心吧?是不是關在房間裏,想起就哭了好多次?
黃閃閃我有告訴過你嗎?其實我並不是那麼討厭那個強硬得接近冷漠的你。因為那個你看起來足夠堅強。因為畢竟有一天我會離開,堅強一些對你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