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淩霜降
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你,我永遠不與你分開。
你說,每個人,終不能幸免與這世界上最喜歡的人告別。
1
我五歲那年,被診斷患有多動症。你剛退休,提出把我從父母身邊接去和你一起生活。
你的理由是你太寂寞了。可我的父母竟然歡天喜地的答應了。因為我的精力旺盛,他們早已疲憊不堪。
我不想和你一起生活,因為我不喜歡你。
你一個老太太,整天一副洋氣的貴族做派,穿旗袍穿套裝穿長裙子高跟鞋,還化妝燙頭發戴花兒,說話時細聲細氣,不說話時卻冷冷淡淡。
我希望有一個溫暖可親寵愛我的奶奶,而不是一個愛看書會寫詩的文藝女老年。
父母硬把我送到你家那天,我哭得那個慘烈,掙紮得把你沙發上的蕾絲裝飾都扯爛了。但我的父母沒有理會我的訴求,有一對雙胞胎的兩個年輕上班族為了孩子與生活疲於奔命,特別是其中一個還是每時每刻都在搗蛋惹麻煩,他們就快無法喘息。有人願意主動幫助他們管理撫養其中一個,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他們隻歡喜得想一口吞下,那裏還顧得上考慮什麼孩子的感受。
我在狠命地掙紮的時候,你穿著一件粉藍的碎花洋裝,像一個身材窈窕的中年女子,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我拚著小命哭鬧。你真是氣質超然到令人討厭。
2
當爸爸抱著同樣狂哭的弟弟,媽媽狠心地用大人的力量把我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抓住她的手掰開逃跑的時候,我尖叫著,心裏的恨滿得都要溢出來了:他們必定愛弟弟勝過我,所以,才狠得下心把我送給了你這個老妖婆。
我對著門哭得撼天動地的時候,你去廚房端來幾個香味誘人的肉包子。你把包子放到我的麵前,趁著我喘氣的間隙說:吃了包子再哭吧。有力氣。
我確實餓了。早飯因為抗議即將被送走沒有吃,昨晚也是。
我很想拿出點骨氣什麼的,對你吼拿著你的包子滾吧,老子不吃!
但包子實在是太香了,而我,實在是太餓了。我最後屈服於自己的扭曲著亂叫的腸胃,決定吃了包子再哭。
但是吃了三個包子後,我就哭不出眼淚了,幹嚎了幾聲,覺得很沒有意思。
你扔給我兩本書,就到陽台的花架下喝茶去了。
很久以後我都記恨那一幕,我肝腸寸斷,你卻坐在被植物裝點得精致美麗的陽台上喝著功夫茶。
氣質嫻靜剪影美好的老女人真是可惡,可惡極了。
3
因為記恨,所以,第二天,我趁你不備,推倒了花架,打碎了你的茶具。整個過程我隻用了幾秒,我的動作連貫一氣嗬成,盡顯搗蛋女王的天分。
你應該是很生氣的,雖然沒有大吼大叫,但你說,要罰我麵對牆角站兩個小時。
你是我的誰呀,你讓我站就站。我白你一眼,還附送了一聲冷哼。
你是這樣對付我的,你找來一條床單,把我頭以外的身體像裹木乃伊一樣裹實,用兩條絲巾一捆,用一個沙發一個櫃子,把我困在牆角,真的整站了兩個小時。
我動不了,哭也沒用,隻得用一個五歲孩子能用的最惡毒的話來咒罵你,你把播放著交響樂的音響開到最大聲,一邊收拾陽台一邊聽音樂,偶爾冷淡地看一眼時間。兩個小時後,你說,不錯。動作敏捷,反應也靈活。給你報個跆拳道班消耗消耗精力吧。
好,看我學會了武功,你還怎麼捆我。可是,整整三個月,老師都在讓我紮馬步,從來沒有教過我任何招式。
教練說,你說了,我什麼時候性子穩了,什麼時候才能學進攻的招式。
你真是一個可怕的老女人。我就是死,也不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我決定離開你,回我的家。
我的離家出走實施了整整兩年,從來沒有成功過。不是在門口,就是在樓梯口,要不就是單元門口,你總是在。我走得最遠的一次,剛看到小區的大門就被抓回來了。
每次抓住我的時候,你的臉上都掛著似有若無的一絲微笑,像如來佛祖斷定孫猴子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4
後來我終於明白,一個退了休的狡猾老女人,要看住一個五歲的暴躁小丫頭,也太容易了。
我漸漸放棄了逃跑的想法,決定光明正大地要求父母帶我回去,憑什麼我要跟奶奶,弟弟卻能跟父母?不公平!
但父母堅決地拒絕了我。他們的理由是我太皮太能惹麻煩了,他們倆都上班,實在看不住我。
借口!你們重男輕女!你們偏心!你們對我無情無義!我又哭又鬧,但無濟於事,短暫的周末後,我還是被送回了你的家。
既然無論如何也走不了,就隻能讓你自動送我走了。既然我能搗蛋到連父母都不想要我,那對付你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我掐碎你的花蕾,捏死你的夜鶯,拔了你的玫瑰,堵塞你的馬桶,糊住你的鎖眼,剪爛你的裙子,扔掉你的化妝品。
我無惡不作,對自己的作品得意洋洋。
你隻淡淡地指著犯罪現場問我:是不是你做的?我當然勇敢承認,我總是做壞事,你討厭我,就會把我送走。
但你隻是照例用床單把不願意站牆角的我緊緊裹住堵在牆角裏,視犯事兒的程度不同,讓我罰站十分鍾到三個小時不等的時間。
在我罰站的時間裏,你會喝茶,聽音樂,看書。偶爾,會讀詩給我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那些詩句都很美,偶爾,居然也撫慰了我焦熾的心。
5
我終於意識到了,我折騰你是沒用的。你簡直淡定得像一塊堅硬的花崗岩,任我狂風吹打暴雨肆虐地折騰,你卻屹立不動依然固我。任我如何憤怒喧嘩,你卻始終自在開花。
這太沒意思了。在我剪爛你最喜歡的那條絲綢旗袍的時候,你就算不傷心大哭,你至少給一個生氣的表情呀,你千年不變的冷冷淡淡是什麼意思?!
因為你的淡然自若,我變得無計可施。但我心裏的不滿與憤怒是需要出口的,這出口,就隻能對著每周末來接我回去住一天的父母了。特別是對朱天澤,我有一種誅之而後快決絕感。
朱天澤是我的弟弟。不過,從我確定父母不會再接我回家後,他就不能再被我稱呼為弟弟了。
我有一種置朱天澤於死地而後自己生的惡毒與狠戾。在我幾次從樓梯上踢朱天澤滾下樓,揍了他N頓,在他身上製造了N個傷口之後,加上差點弄瞎了朱天澤的眼睛,差點兒讓他從五樓窗戶樓摔下去,差點兒用開水燙他個半身不遂等等驚險的事件,每每在我周末回去時發生,我的父母最終心驚膽戰地決定他們不再接我回家了。家庭聚會改為周末帶著朱天澤來你家,一起吃個飯看望我兩三個小時。並且,在這幾個小時裏,至少有一個人是全神貫注地盯著我的。
在三個大人的嚴密監視下,我再想對朱天澤做些什麼都難以實施了。
6
我在你麵前,終於黔驢技窮。到九歲的時候,我在你麵前連調皮搗蛋的心都死透了。跆拳道教練也終於肯教我踢腿,隻是他也告訴我,你的擊劍高手,柔道黑帶。他告誡我不要惹你這樣的女人,你不發火還好。一發火,那可是不得了的。我不信,我學到第一招的第一天,回到家就偷襲了你。而你,輕鬆地,甚至地優雅地,賞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過肩摔。
十歲,我終於真正的老實了。你叫我看書,我就看。你叫我做作業,我就做。你叫我陪你下樓散步,我就去。你讓我陪你去菜市買菜,我也去。
隻是,我們的關係,永遠冷冷淡淡。
你說起我,從來不像其它女孩的奶奶,一口一個我那寶貝乖孫女,我們家誰誰誰,你通常都是這樣說:朱天意沒給你添麻煩吧?真是抱歉了。或者說,朱天意,收了別人的禮物要說謝謝。這是教養。又或者說:朱天意去牆角站著吧,什麼時候知道別人跟你打招呼要微笑回答了再去玩吧。
後來有多事的外人偶爾見到我們之間的冷淡,多嘴說過一句:到底不是親生的祖孫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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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著而仔細地追問了父親,才知道,原來你並不是我的親奶奶。我的親奶奶在我爸爸出生就去世了。你是爺爺的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