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我要找株植物還得靠個有錢的男人幫我我才找得到嗎?我堅決拒絕,並且堅持要當時下山。
登山社原本的計劃是要在山頂過夜的,但為了陪我下山,隻得全隊返回。我知道很多人不滿,可我從來就不是把別人的不滿放在眼裏的人。
那處山體滑坡的時候,我明顯地覺得誰在後麵推了我一把。隨著崩潰的泥石滾下山坡的時候,我在夕陽的微光裏看到了原本走在我身後的那個女生的眼睛,那眼睛裏,有驚惶,也有怨恨與釋然。
我忽然想起了你的話,你說:過份的驕傲傷人傷己。你這個討厭的一語成讖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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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之已遲。我受傷脊柱因為救援艱難遲緩,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醫生說,我有可能隻能在床上一直呆著了。
據說,我媽當場就哭暈了過去,朱天澤把陸浩之的鼻梁一拳頭給打斷了。
隻有你冷靜地問醫生:她還是有能走的機會的,對吧?
醫生是這樣回答的:是有機會的。但複原的過程非常痛苦,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在痛苦的複健過程中放棄了。
那年我二十二,你七十二。你看著麵色灰敗如末日降臨的我,說:別擺那臉,難看。還有機會走就行。
你說得倒是輕鬆,躺在床上都痛得不想活的人又不是你。
可我別無選擇,要想重新行走,必須接受多次痛苦的手術與複健。
朱天澤說,害我至此的陸浩之,跪在你們的麵前大哭。最後你說了一句:你要是沒真心,這就走,沒事。這是她的人生,她會自己走下去。你要是有心,那就留下來陪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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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肉體的痛苦如果分成十二個等級的話,第一級的痛是蚊子的叮咬,而第十二級的疼痛是母親分娩孩子時的疼痛。醫學上並沒有為脊柱複健時產生的各種疼痛分等級,因為人類的脊柱是神經最密集的部分,無法確認疼痛究竟有多少。
我痛得冷汗濕透了衣衫,我吼著罵你:我他媽的在同時生十二個孩子!我痛死了!你個沒下過蛋的雞你同我說什麼堅持,堅持個毛呀!
我罵你沒生過孩子。我不知道的是,其實是因為你的心髒有些毛病,爺爺怕你有危險,堅持沒有讓你要孩子。
複健到中期的時候,除了你,已經再沒人受得了我了。我痛得不斷地罵各種髒話攻擊來幫助我的人,極盡惡毒與刻薄。
你用手指一指決定留下陪我的陸浩之,你說:有本事你站起來自己走過去把他也打成你這樣呀。
我每走一步都是徹骨的痛,自然沒有那個能耐。
有一天,陪我複健的護士有事出去,你扶著我從輪椅回到床上,我忽然發現,冷意滲滲的初冬,你隔了兩層衣服的毛衣,竟已被汗水濕透。
朱天澤說,他和父母,都很悚來陪我做複健,不是怕我罵人,也是因為看見我痛,他們也心痛得渾身冷汗如雨流。而對於心髒本來就不夠健康不能負荷更多的你呢?
我對你說:喂,明天你別來了。
你說:怎麼?怕我把你的醜樣錄下來放到網上去嗎?
我忽然發現,我竟如此似你。明明暖意滿懷,說出來的話,卻冷風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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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用幾近永恒的淡然自若治愈了我瘋狂地調皮搗蛋的多動症一樣,我在漫長的而痛苦的複健過程中,也漸漸地被你治愈。
我慢慢地懂得,在我被痛楚折磨得幾近絕望的時候,你們的痛苦並不比我要少。
也許因為我的心要騰出更多的空間來裝納不斷來臨的更多更多的來自於身體的痛楚,我慢慢地丟棄了我的冷漠自私與刻薄驕傲,我發現它們不能令我少痛半分,身體的痛楚所帶來的狼狽已經讓我沒有了渺視一切的資本。
我發現,父母給我送飯來時我不罵他們自私偏心而艱難地學會說謝謝的時候,他們忽然濕掉的眼神,也能讓我感覺不那麼痛。
我發現,當我沒有扔掉朱天澤傾盡他的所能給我送來的各種打發無聊的書本遊戲和新玩意的時候,朱天澤滔滔不絕地從網上搬來的各式笑話,好像也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可以笑。
我發現,當我痛得覺得再不能堅持倒地,卻沒有甩開陸浩之急忙來扶的手破口大罵時,我也並不是那麼的難以忍受。
我發現,當我把聲音柔軟下來對你說一聲我很痛,而你沉默半秒輕聲地答一句我知道的時候,我真的,好像沒有那麼痛了。
你這個老太太,骨頭是硬的,硬得咯人,可心卻是軟的,軟得像潤澤萬物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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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七十五歲的生日,是在醫院裏過的。我終於自己用拐杖能走上一小段路了。醫生把我視為他的成功案例,他說我到底年輕,三年那麼漫長的痛苦都捱了過來。雖然接下來仍是痛,但是,已經會越來越輕了。
你吹完蛋糕上的蠟燭時對我們笑,說其實今天並不是你的生日,說你為了讓爺爺記住你和爺爺第一次見麵的日子,就把那天說成了你的生日。
想起我和你同住的每一年,我們給你過生日的時候,你總是不開心。那時我以為你是矯情,其實,你隻是想起了離你而去的爺爺了吧?想起那些半夜裏我所聽到的似是而非的哭聲,我那已經被三年的肉體痛楚擊打成水的心,頓時軟得不能成形:你這把矜持與教養都滲進了骨頭裏的老太太,一定獨自咽了許多許多不被我們所理解的孤單吧?
從那天開始,我叫你賀小姐。你瞪我一眼,說:病一場瘋掉了?
我沒有。我隻是在劫後餘生的三年裏,終於在你的陪伴下,成長成為一個溫暖的人。我要快快地好起來,帶你出去玩,帶你去相親,不再讓你做守寡的朱太太,而要做不孤單會有人生伴侶的賀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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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變得很粘你。我說賀小姐,全世界我最喜歡你。你說,嘖嘖,病了一場真病瘋了。
我變得很快樂。最後一次手術後我扶著欄杆複健時痛得像馬上要死,我笑著對多年之後說起那段當初仍然心痛得眼睛微濕陸浩之說:哎呀,等我生孩子的時候簡直像蚊子咬差不多嘛。
感謝上天的眷顧,我雖然不能做強烈運動不能瘋狂地跑,但我終於恢複成了能夠正常行走的普通人。
醫生做完檢查笑著恭喜我。我轉過身來笑著擁抱你,我說賀小姐,謝謝你,沒有你我不可能變得這麼好。
你什麼也沒有說,你伸手拍拍我的背,你說,好了就行。
我忽然發現,這幾年你瘦了許多,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了。
我說賀小姐你還減肥呀,你得多吃點兒,女人太瘦沒肉不好看。
你說:管得住自己身材的女人才能管得住自己的人生。
你說得輕描淡寫,所以,除了你自己,沒有人知道你已經病入膏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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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要和我一起去為我和陸浩之的植物園選址的那天早晨,你沒有起床,我走進你的房間,你靠在床頭,拿著爺爺的照片,在從窗戶照進來的清晨陽光裏微笑,恬靜而溫柔。
你真是一個美麗了一生的老太太,你都老成這樣了,清晨起床的樣子,還這麼美。
我說,賀小姐,起床啦,我們要出門了。
你說,朱天意,我不陪你啦,我要去找你爺爺了。
我笑說你找什麼爺爺,然後大驚失色地跑過去問你怎麼了。你什麼也沒有再說,隻是看著我微笑。
匆忙送你去了醫院,已經遲之又遲。醫生說,你的心髒已經衰竭至極,原本心髒就不好連擁有自己的孩子都會有危險的你,活了七十六歲,已是天年。
你安詳地閉上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你也再沒有,和我們說過任何一句話。
送你來醫院的路上,我怕你有事,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你,我永遠也不要和你分開。你說,每個人,終不能幸免要與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告別。朱天意呀,我們說再見吧。
你和我告別了,你說你不再陪我啦,你要去找我爺爺了。
可是,賀小姐,我為什麼覺得這麼這麼的傷心呢?
賀小姐,如果你在天堂看到我寫這段不成樣子的文字的話,請一定一定要在笑話我寫得不好之後,也一定一定要寬慰,你的朱天意,像以前的你一樣,在很認真很認真地過著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