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她大約是把炮肚練完了,手裏提著銅壺,她是給爹和公公送水來的。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說話,輕輕放下銅壺,就往地裏去了。兩個老漢盯著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後相視一笑,爭著去搶壺裏的熱水了。

這是一把乾隆年間的銅壺,還是出嫁二梅那年置辦嫁妝時打涼州城一家雜貨鋪買的,後來二梅的公公仇達誠看上了,非要纏著拿一匹走馬換,水二爺當然不答應,他仇達誠算什麼,撐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這壺?他將銅壺細心地收起來,藏在草兒秀留給他的那個紅木箱子裏。老天保佑,銅壺沒讓馮傳五搶走。直到拾糧跟英英圓了房三天,才捧著它:“娃,這是爹眼下最值錢的家業,送你們,記住,這壺裏,裝的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爹的心,全在裏頭,全在裏頭啊。”說完,老淚橫溢。沒成想,兩年後的今天,女兒拿它熬了茶,親手送到地頭。

水二爺雙手捧著銅壺,目光緊緊盯住女兒遠去的方向,激動得說不出話。斬穴人來路看他發癡的樣子,故意問:“二爺,壺裏裝的啥寶貝?”

“江山!”水二爺恨恨道。

“嗬嗬,江山,壺裏裝的是江山。”斬穴人來路機械地重複著,對江山兩個字,他理解得遠沒有水二爺深刻,不過他喜歡這兩個字。

“我說你個缺心眼的,亂笑啥哩。”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傻,水二爺沒好氣地就訓起了來路。

來路挨了訓,並不氣惱,接過銅壺,先給二爺續了水,給自己倒水時,耳朵裏響起一聲“爹”,恍惚記得,剛才英英放下銅壺時,是這麼叫過自己的。當時媳婦兒在眼前,他沒敢回味,這陣回味起來,就覺得這一聲“爹”,把他所有的日子,都給叫得溫暖了。

狼老鴉台那邊,拾糧正領著人栽藥。栽藥的事喜財叔跟他說過,但他沒栽過。沒栽過就得琢磨,隻要用上心琢磨,再難的事,也能琢磨出個道道來。

藥跟藥不一樣,有些藥,頭年播種後並不能采收,得拿幹草覆蓋著過冬,二年開春,將幹草拿掉,再施足肥,長一個月,就可移苗。移苗不是移到地裏,地緊,眼下青石嶺所有的地全用來種藥地還嫌不夠哩,拾糧想了個辦法,開春後將狼老鴉台這邊的山林挑選出幾塊陽坡,帶上人先將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塊塊的野生地來,進了五月,在地裏選幾個品種,將苗移到陽坡上。這樣,藥就跟山草一樣,成野生的了,說不定長著才有勁。

這陣兒,他們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還是喜財叔走之前種下的,這藥種起來講究,特別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馬虎。三月底就得將覆蓋的草簾子取掉,還得搭半人高的棚架,用來遮陽。這些,拾糧都一一記下了。眼下他擔心的,就怕移到陽坡上不活,這可是他自作主張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怕,院裏上下,對他就不會有那麼好的臉色了。

行距三步,順南北向,挖深寬各一步的坑,施入廄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實,最後澆水。拾糧邊指點,邊盯著眾人,生怕誰個一馬虎,將哪兒敷衍了。擔水的事由狗狗和吳嫂做,為了澆水方便,天剛暖雪還未融盡時,拾糧在山嶺上修了幾個澇池,將融化的雪水積存下來,這陣,派上了用場。

狗狗擔著空水桶,有一步沒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來越重,脾氣也越來越壞,對啥事也煩,煩得要死。擔著水桶,她邊走邊在心裏罵:“整天藥藥藥,除了藥好像就沒別的。”身後的吳嫂催她:“狗狗你快點,給誰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沒擋你,你快了有人誇哩,我可沒。”

“狗狗!”吳嫂喝了一聲,嘴一軟,丟下一句死丫頭,走了。這死丫頭,真是吃錯藥了,整天嘴裏七三八四,像是跟誰也過不去。這麼氣恨著,眼,卻不由地朝遠處望。遠處,院主人水二爺正跟自個的窮親家比上勁地幹活兒,那瘸腿一撈一撈的,讓人心疼。望了半天,臉忽然暗下來,身子骨也跟著發軟,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淚兒。

吳嫂也有了心事,這心事,怕是跟水二爺有關。這個老妖,當了半輩子寡婦,最近突然心裏撲騰撲騰的,冒出些東西。

狗狗雖然知道她的心思,卻一點也不同情她。哼,誰讓你那麼積極地要張羅著給拾糧哥成親呢,發春沒人理,活該!

水擔到晌午,水二爺在半山腰裏吆喝著人們吃飯,午飯就是幹糧就酸菜,酸菜是吳嫂跟狗狗年前醃的,醃的時候,英英也參與了。英英一參與,就有熱鬧看,這熱鬧,主要來自她跟狗狗,狗狗這狼轉生下的,膽子賊大,竟敢當著水英英的麵,左一聲拾糧哥右一聲拾糧哥,叫得吳嫂都臉紅。吳嫂給她遞眼色,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氣乎乎離開廚房,她還不甘心,扒在廚房門口,衝院裏喊:“拾糧哥,我的手指頭切爛了,快拿點藥來。”

死丫頭,遲早會叫出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