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二爺站在嶺下,心抖成一團。這抖,是幸福的抖,是充滿抱負的抖。盡管丫頭英英讓他扯爛了心,一站在山前,一站在洶湧激蕩的花香麥香前,那傷痕累累的心,嘩地就愈合了。水二爺就是這樣一個摧不垮壓不垮的人,甭看他瘸了腿,甭看他白了發,心,還是個硬棍棍。山在人在,花有多香,日子就有多芬芳。二番爬起身的他再也不相信天呀命呀,他就相信一件事:藥!
天爺開的窟窿天爺得補,藥上受的損失藥上得拿回來!隻要有了這一嶺的藥,富日子還愁不來?遲早的事,用不著急,也急不得。隻要能把青石嶺變成藥山,他水家,不愁翻不起身來。
事情還真讓水二爺給說著了,就在第二天,專員曾子航帶著一幹人,來到青石嶺。水二爺明明是看到了,但他裝不知道,磨蹭在嶺上不下來,專員曾子航連著派了幾個人去叫,他都一句話,沒空。最後,曾子航不得不親自到嶺上,很謙恭地說:“二爺,我來看您了。”
“繩子呢,沒繩子你拿啥捆我?”水二爺抬起頭,故做驚訝地問。
曾子航微微臉紅:“二爺,那些不痛快的事,不提了。”
“痛快,痛快,咋不痛快哩?沒你那幾個月的繩子,我還辯不清啥是人啥是鬼哩。”
等進了院,水二爺的話,就沒那麼難聽了。其實那些個事,他早已想通,人在世上,不栽幾個跟鬥能行?栽的重,你才能記得時間長,才能把往後的路想清楚。
“二爺,我給你賠罪來了,這銀子,你先收下,當初打你這兒拿的,多,一下兩下還不上,不過,我曾子航一筆筆的記得清,戰事鬆下來,想法兒給你還。”
“不稀罕!”
水二爺真就沒稀罕!管家老橛頭帶著人往地窖放銀子時,他的眼,一直是瞅著青石嶺方向的,仿佛,那兒才是金山銀山。
專員曾子航此行,是有深刻用意的。這點,瞞不過老到的水二爺。戰事越來越緊,不光日本人跟中國人幹,國共之間,也越來越吃緊,這藥的未來,光明著哩。曾子航表麵上是帶著銀兩來賠情,內心裏,還不是想把青石嶺抓得更牢一些。
抓,我讓你抓,總有你抓不動的一天。水二爺這麼解氣地想著,打發管家老橛頭去殺羊。管家老橛頭有點舍不得地說:“羊才起了群,又要殺?”
“它生下就是挨刀的,不殺,不殺它還不知道自個是誰哩。”見曾子航望著他,他嘿嘿笑笑:“畜牲麼,就得殺!”
這一頓羊肉,曾子航真是吃到了七竅裏。水二爺嘴上著實子殷勤,那些藏頭不露尾的話,卻比骨頭渣子還刺人。幸好,幹女兒水英英解救了他,硬拉他到自個屋裏。曾子航認水英英做幹女,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藥師劉喜財把話說到那份上,他要再不高點姿態,顯得他就沒了人味。人活在世上,不論朝哪個方向走,人味還是要有的。曾子航這趟來,一半,是為了青石嶺的藥,一半,也是真心實意要把銀子還給水二爺。除了廟兒溝洪財主的銀子他不想還外,峽裏其餘大戶,他都做出了陸續歸還的計劃。局勢要穩,說到底還得靠這些大戶,要是涼州的大戶都學了洪財主,怕是,不用黃羊鬧,這民國也得完。身為民國政府要員的曾子航,三年裏的確悟出不少,他現在怕的不是黃羊和尕大,是大戶啊。
水英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帶著女兒家的溫柔說:“幹爹,其實你用不著還銀子的,你把這些掛著槍不幹人事的撤回去,比啥都強。”
“英英啊,這事哪由得了幹爹。”一句話,曾子航心裏的五味瓶就打翻了。這兵調來派去的,一點作用不起,反把四處的關係,弄得一處比一處僵。曾子航也跟司徒雪兒婉轉地提過這事,不料司徒雪兒現在眉毛幹了,翅膀硬了,對他,也是想聽了嗯一聲,不想聽,多連個頭也不點。局勢到底能發展成啥結局,誰也不敢打包票,他現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再也不像當年那樣雄心勃勃。
從英英屋裏出來,曾子航便沒了繼續留在青石嶺的興趣,本來他還想見見拾糧,聽說藥師的義子現在比藥師強,他倒真想見識見識,孰料英英一句話,把他的念頭撲滅了。
“幹爹,你沒掉份到見一個下人吧,見他,還不如我帶你去見小伍子。”
一聽小伍子這個名,曾子航立馬吆喝著起身,這水家大院,他是不想再來第二遭了。
水二爺當然懂得女兒的心思,她是替小伍子討護身符哩。嫩啊,就憑你衝他笑上幾笑,再撒個嬌,叫幾聲幹爹,小伍子就護住了?護不住,這娃,遲早得把命丟在這上。
想到這兒,水二爺的目光從遠處的山嶺上移下來,投向二道峴子方向。二道峴子有塊地,沒種藥,拾糧說地太濕,陽光不足,風又走不開,種出的藥也是窮巴巴的。不如種豌豆,給院裏的牲口當飼料。這時,小伍子就在豌豆地裏,他的腿顯然還沒好,不過,拾糧本事也夠大,居然,就瞞過了馮傳五。
地裏的活一天緊過一天,眼見著藥的長勢一天喜過一天,拾糧恨不得把自個分成三股。這些日子,他把院裏的人分成三拔,一拔跟著他給藥追肥,甭看地肥,莊稼跟藥都是吸收養料的關鍵時刻,追肥的事一點馬虎不得。一拔,跟著英英給莊稼鋤草,藥長得歡,草也長得歡,幾天不進地,草就壓過莊稼和藥了。自從門板的事後,英英突然跟他不說話了,原本晴朗的臉,也陰了。白日裏見著他,低著頭走,遇事非要問他了,自己不過來,打發別人問。到了夜裏,那道已經暢開的門,原又關上,雖說不拿杠子頂,但她用臉色頂。拾糧好生後悔,那些日子,他是明顯感到英英變化的,特別是裏屋門豁然打開的那個夜晚,他內心的喜悅簡直無法言表,真想抱起鋪蓋,學別的夫妻那樣,睡到炕上去。但是真要往裏走,他又怕,腿腳也不聽使喚。平日裏想著盼著,眼巴巴地望著,機會真的來臨,他又矛盾重重。拾糧擔心,要是自己厚著臉皮過去,她突然甩個冷臉子哩?或者,鼓足勇氣上到炕上,讓她一腳踹下來呢?總之,拾糧很猶豫,反比以前少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