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裏間那扇門,拿杠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門板這件事,老丈人做得過分了,傷著了英英。拾糧想先緩些日子,讓英英緩過勁來,於是這些個夜,他索性不去那屋,就在老丈人給他指的新屋裏湊合。反正白日幹的活歡,把身子累透了,夜裏隻要把頭擱枕頭上,呼嚕就出來了,這樣反倒輕鬆。
還有一拔人,拾糧把他們交給了自己的爹來路。大草灘山腳下新墾的地,今年沒敢種藥,全種了苜蓿和豌豆。院裏的羊起來了,拾糧又偷偷去了趟藏區,打聽下十幾頭白犛牛,這院裏啥都能少,就是不能少白犛牛。哪一天把們買回來,就得喂草。所有的計劃都在他腦子裏,他想一件件落實。他安頓爹,苜蓿不能長得過高,差不多就割,割了再種別的。豌豆的草要鋤幹淨,還要留神不能讓苜蓿欺了,這豆種下是冬天給牲口當料的。
眾人埋頭幹活的時候,拾糧會冷不丁抬起頭,朝四野裏看。這個來自西溝窮苦人家的兒子,眼裏已能裝得下整個青石嶺了。他的目光,已不再是當初跟著老五糊走進大草灘時那種顫顫驚驚的目光,從容,鎮定,而且還透出一覽眾山小的氣概!
水二爺也會從遠處突然地抬起頭,死死地盯住拾糧,盯著盯著,一張老臉上就會溢出激動不已的笑容。
拾糧帶著水二爺交給他的銀子,從藏區趕來二十頭白犛牛的這天夜裏,青風峽的大戶們意外收到了黃羊的帖子,這帖子跟發給何家的不同,何家是索命的帖子,水二爺收到的,卻是一張控訴書。黃羊曆數了官府的種種罪跡,並痛罵蔣介石背信棄義,掉轉槍口打自己人,號召大戶們覺醒起來,不要再上曾子航之流的當,要把有限的藥品和物資捐給最需要的人。
水二爺看完,輕輕一撕,帖子的碎屑舞在屋裏。
水二爺已越來越懶得理這些事了,包括院裏的馮傳五,他也是當空氣一樣,馮傳五叫喊得凶了,他理一下,偶爾也賞給他一根羊腿什麼的,好讓他閉嘴。叫喊得弱了,就當他不存在。整個春季到夏季,水二爺心裏鼓蕩著一股野心,這野心跟當年初到青石嶺時還不一樣,當年他是為賭一口氣,想在青石嶺上活下命來。現在呢,他是想把他的青石嶺徹底變個樣,不僅青石嶺,有時候他會異想天開的,把東西二溝,甚至青風峽,都納入到他的野心裏。於是,一幅更波瀾壯闊的畫麵在他眼前盛開,畫麵裏橫溢著藥的芬芳,他看見一望無際的中藥,從青石嶺蔓延開,順著姊妹河,一路蔓延下去,遼闊下去,也壯觀下去。他已打定主意,等東溝何家再被老二何樹楊折騰些日子,折騰得家底快要淨了時,他會親自去一趟東溝,跟何大這個老賊認真談談。是該談談了,這麼多年,他們還沒坐在炕頭上,就日子兩個字,好好地談一談。他想,專員曾子航送回來的銀子,足以讓何大這個老賊動心。不動心也由不得他,隻要他水老二想做的事,還沒一件做不成!到時候,東溝就再也不姓何了,會姓水。
姓水。
一想到這個絕妙的主意,水二爺的心就跟姊妹河一樣,咆哮起來,沸騰起來,也猖狂起來!
再這麼猖狂下去,怕是平陽川仇家,遲早也得讓他水老二的中藥給猖狂掉。
嘿嘿,老子就要給他猖狂掉!
水二爺盡管撕了黃羊送來的帖子,並不證明他心裏一點不在意這個黃羊。幾天後的一個正午,他跟東溝老五糊站在了姊妹河邊。
“知道我叫你來啥事麼?”
老五糊搖頭。
“裝,還給我裝,裝死你就不裝了。”水二爺罵。
“二爺,我哪敢在你前頭裝啊,你叫我來,我就來了,啥事,我真的不知道。”老五糊還是原來那個樣,見了水二爺,仍然一副低三下四的樣。
“老五糊,你說白道黑一輩子,這張嘴,真是練到家了。不過,在這峽裏,能在我水老二眼裏下蛐的,還沒生下!”水二爺聽不慣老五糊這滿嘴油腔,拿話警告老五糊。
“知道,知道呀,二爺。”
“你那點鬼點子,就甭動了。你做啥事我不管,也懶得管,不過有句話,今兒個我跟你講清楚。你老了,有一把歲數了,死不死都是小事。但你不能害娃們!今兒個回去,加緊給小伍子說個媒,這娃是個好娃,我水老二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跟上你這號糊塗蟲上刀山下火海,我在西溝給他買了塊地,再讓來路幫湊著置兩孔窯,有了媳婦拴了心,興許,他就懂啥叫個過日子了。”
水二爺還沒說完,五糊爺頭上,已是一層虛汗。天呀,他這雙眼,他這雙眼還能叫眼?他趕忙應下聲,生怕再一遲疑,水二爺就把他的老底抖出來。往回走時,五糊爺心裏禁不住就犯嘀咕,這黃羊,到底還要不要當下去?
水二爺冷冷地瞅著老五糊的背影,心裏,對黃羊,對尕大,對國民黨,發出一陣陣冷笑。爭吧,搶吧,爭來搶去,我青石嶺還是青石嶺,日能了,你給我背走?
笑完,突地一轉身,躍身上馬,鞭起鞭落,大草灘就被他踩在了腳下。
§§第十章 爭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