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藥收得相當不容易,時不時的,就要停下來,收到後來,拾糧都有點灰心得不想收了。
這時候的拾糧,能慢慢理解水二爺了。
更為不利的是,溝裏有消息傳出,說他買牛置地是個錯,大錯,至於錯在哪,沒人說得出,但一個顯顯的變化是,西溝那些幫他收藥的人,一個個變得跟他冷了,遠了。
選擇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拾糧將腳步送到了青石嶺。水英英一開始也要來,臨出門時,步子又怯了,她想見到爹,又怕見到爹。臨完,她跟拾糧說:“你去吧,他要是問起我來,就說我走路不方便。”說完,捂著眼睛進去了。
吳嫂孤獨地立在院門口,立在雨中,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看見拾糧,有氣無力地說了聲:“來了啊。”就又把目光伸向草灘深處。
水二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尤其聽到親家何大和女婿何樹槐吃了槍子後,兩眼,就跟瞎了般,再也看不出一點兒神。
“爹――”拾糧叫了一聲。這一聲他叫得多少有些艱難,他沒想到,水二爺會老得這麼快,上次跟喜財叔來時,都沒覺得他老,這才多長工夫,他就老得沒樣子了。
水二爺沒動彈。拾糧連喊幾聲,他都沒動彈。拾糧心想,他的耳朵可能不對了,正愁著,吳嫂走了進來,衝他說:“想說啥話,對著他耳朵說,遠了他聽不見,耳朵聾了呢。”
“你才聾了呢!”水二爺意想不到地罵出了一句。
“爹――”拾糧興奮地湊過身子,跟水二爺貼得很近。這一刻,拾糧多麼想撲上去,撲到水二爺懷裏。
“滾回你的西溝去!”
拾糧一肚子的話讓水二爺罵了回去,滾燙的心也讓水二爺罵冰涼了。
水二爺原又閉了眼,又跟死了般,半天沒了聲音。拾糧幹吭了一陣,知道吭下去也是閑的,鬱鬱地走出來,跟吳嫂進了她的屋。
吳嫂一時也不知該說啥,半天,老話重提地問:“娃們呢,好著哩吧?”
“好著哩。”
“你爹哩,好著哩吧?”
“好著哩。”
“狗狗,還那樣兒?”
“還那樣兒。”
“英英呢,她咋沒來?”
“她……來不了。”
然後就沒了話。外麵的雨淅淅瀝瀝,下得人心裏長草。秋霧慢慢打嶺上浮下來,罩住了院子。
“他們,來過院裏了。”良久,吳嫂又說。
“誰?”拾糧陡然一驚。
“鎮壓團的,顧九兒沒來,打發別人來了。”
“咋個說?”
“啥也沒說,來了四下轉轉,又到嶺上看了看,走了。”
這就怪了。拾糧心裏犯了惑,他早就料到他們要到嶺上來,但心裏又存著僥幸,這下,不敢僥幸了。
“他呢,他咋說?”
這個他,是私底下喧謊時他跟吳嫂對水二爺的稱呼。多少年來,都這樣,習慣了。
“除了罵人,還能咋說?他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現在怕不是罵人的時候。”拾糧開始擔心。
“我也這麼勸哩,可壓根聽不進去,不勸還好,一勸,提誰罵誰,好像滿世界的人都惹了他。”
“一輩子了,改不掉。江山能移,本性難改。”拾糧說。
“可光罵能頂啥用,我是怕……”
“怕也不頂用。”拾糧忽然站起身,麵朝著窗戶說:“該來的遲早得來,該死的,誰也救不下。”
就這一句話,吳嫂猛然覺得,拾糧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這夜,拾糧沒回西溝,就睡在了水家大院,還跟水二爺睡在了一個炕上。令吳嫂一夜想不通的是,水二爺居然沒發出慣常的吼聲,沒攆走拾糧。二天拾糧要走時,吳嫂戰戰驚驚地問:“昨黑,喧了啥?”
“啥也沒喧!”
回到西溝,拾糧跟英英說:“我想搬到嶺上去住。”水英英僵了僵,恨恨道:“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