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影沒想到戴著八十年代黑框眼鏡的穿著那種沒有品牌襯衫的青年人端良居然在市政府大院裏工作。她曾多次經過市政府大院門前,威嚴的武警背著衝鋒槍站在哨位上,一付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含影看到端良所在的市政府清產核資小組並不是來給機電公司送錢的,他們在核實資產要將機電公司賣給一個廣東的個體老板,職工們非常憤怒並且說出了一些被拋棄被出賣被侮辱的過激的話。在全體員工大會上,她第一次聽到了端良在一個主要首長講話後開始發言,他說了許多經濟學上理論和概念,許多是含影都無法聽懂的關於資產重組清理不良資產理順產權關係建立現代企業製度等許多新鮮的名詞。含影覺得將企業讓外地人來兼並,實在算不得是什麼被侮辱,真正的被侮辱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一種深入骨髓的可恥。
端良是在機電公司第四天時見到含影的,當時他在財務科辦公室的一幅貼有銷售進度表的下麵的一台微機前看到含影正在熟練地操作電腦上的表格,他愣了一下,問,“你怎麼在機電公司上班?”含影看到端良從容而溫和地跟她打招呼,她臉迅速地紅了起來,端良說,“我還以為你是聲訊台的話務員呢。”
含影鼓足勇氣說了一句,“你怎麼是市政府的?”
端良笑了笑,“有什麼可疑之處嗎?”
含影說,“我以為你是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
端良說,“你說對了,在考進市政府當公務員之前,我確實是理工大學圖書館館員。”
含影說,“前年我畢業的時候,鴻雁聲訊台曾到我們學校要過我,我沒去。”這時機電公司新任王總走過來問,“你們認識?”
端良說,“隻見過一麵,沒想到我們居然能推測出對方以前的身份。”
公司王總說,“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端良和含影相互看著對方,都沒有說話。含影在與端良誠懇溫和的目光短相接的一刹那,她感到了某種不可抗拒的暗示與宿命的未來。
這一次,含影準確地記住了端良那雙已經裂紋皺折密布的棕色皮鞋,以及那隻印有理工大學校慶50周年字樣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這種公文包很適合早年鄉鎮企業采購員使用。
後來,他們就認識了,交往了,相愛了。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和順理成章,就像是一千年前他們就已經約定了這年夏天注定要在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見麵。
含影從第一次約會起,她就堅決地拒絕了卡迪特的任何應招。她時常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情如同一個懸在半空中的汽球,隻要碰到一根細小的針尖,就會立即化為烏有,她小心地嗬護著玻璃一樣易碎的愛情,對端良的任何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視若神的旨意,她要以逆來順受的感情投入來為自己贖罪,而端良卻並不是一個大男子崐主義者,他對自己能夠與含影相愛視作自己這三十年來最大的成就,他說他要感謝那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在他們結婚的時候,他真想請公交車的司機和那些不願為老崐人讓座的人來喝喜酒,含影說,“還有那位佝僂著腰的老大爺,老大爺才是真正的媒人。”在一些月色如水的晚上,他們坐在含影租來那套公寓的陽台上,眺望著城市的萬家燈火,他們開始彼此熟悉對方的經曆的呼吸。
含影知道了端良在理工大學時曾有一位愛得你死我活的女友,當他們準備談婚論嫁的時候,女友去美國留學,兩年後,女友跟她美國導師從實驗室的地毯上摟抱著滾進了結婚的教堂以及鋪有彩色床單的美國床鋪,他說他差一點為此吸毒和上吊自殺,坐在月色迷蒙的陽台上,端良聲音傷感地說,“她不僅帶走了我的初戀,還帶走了我對這世界所抱有的最後一絲美好的想象。那時候,我覺得地獄並不在地下,而是在人間。至今我還保留著我們兩人共同咬破手指寫的血書。‘一生相守’的謊言愚弄了我一生的光陰。”含影看到城市蒼白月光下的端良像一條受傷的小狗全身血跡斑斑。含影遞給端良一杯水,輕輕地說,“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改變的。”她安慰端良,也安慰著自己。端良說,“我必須離開那個讓我精神被摧毀了的學校,校園內的每一條我們走過的路每天都在深刻地傷害著我。整整五年,我的學問也荒廢了,最後隻得考公務員進了市政府。”他抽了一口煙,“我以為我這輩子我會獨身,因為在遇到你之前,每一個我接觸的女孩都讓我對他們的化妝產生堅決的懷疑,我的初戀女友就是從化妝開始她的背叛準備的。”含影說,“我沒有化妝的習慣,因為我整天都坐在辦公室,也沒有任何社會活動,確實也不需要化妝。”端良說,“化妝使女人變得不真實,不真實的女人是不需要給予尊重的,化妝本來就是一種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