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風停了,太陽出來了,世界一片寧靜。
電視新聞裏確認了“風鈴號”海難事件,一位臉色迷惘的女播音員用噩夢般的口氣向葉琳宣布:
“‘風鈴號’客輪於12月12日晚上10點30分在距離海岸二十八海裏海域因風急浪高導致機艙電線短路起火,11點50分‘風鈴號’失去動力,13日淩晨2點10分左右傾斜沉沒,船上386名乘客,到發稿時為止,救出生還者12人,岸邊發現遇難者遺體146具,另有228人下落不明,估計生還的希望十分渺茫……”
黃彪的“本田”跑車在一個很不恰當的時刻開到了葉琳的樓下,黃彪拉著葉琳的手說,“我們去體檢吧,下個星期護照就可以辦下來了。”葉琳說,“我要去找孟陽,你這個見死不救的混蛋!”黃彪說,“你們早就分居了,不然我怎麼敢約你去歐洲旅遊。文嘉告訴我了,從明天起孟陽就是你前夫了。”葉琳一字一頓地對黃彪說,“不,孟陽是我丈夫!”
葉琳打了一輛紅色的TAXI直撲海邊。
孟陽的遺體是在三天後的黃昏漂到海邊的,葉琳跪在沙灘上,緊緊握住孟陽冰涼的手,看著孟陽蒼白的臉在血色黃昏裏僵化而生硬,她哆嗦著張了張嘴,還沒哭出聲,就一頭暈倒在孟陽的身邊。
這時,一個手拿對講機的人對著話筒,聲嘶力竭地喊道:“快來救護車!”
黃昏在天邊隻剩下最後一抹晚霞,空空蕩蕩的大海上沒有一點風,沒有一點聲音,一個靜止的畫麵在活下來的人們的記憶中延伸……
§§季節的景象
荷子走在四月稠密的陽光裏,南方的風景在她寧靜的視線裏嗤嗤地生長。四月的鄉村,天空中流動著幾塊去向不明的雲彩,綠色的莊稼在田野上鋪陳,一些農民零散在莊稼地裏。身邊晃動著一些鋤頭和孩子。池塘注滿了春水,幾棵古舊的柳樹歪著脖子將一些柔弱的枝條傾向水麵,於是,剛出殼的黃雛小鴨就很幼稚地在水裏追逐著一些虛幻的影子,自由自在。深水裏鑽出了春天最初幾瓣尖尖的小荷,她看到陽光和一些暖和的風越過水麵直接深入小荷的根。
荷子的白球鞋沙沙地摩著田埂。
已近中午,村莊裏幾縷炊煙靜靜地向空中伸延。該回家做飯了。於是荷子匆匆地撩開四月的風景,走進被濃蔭淹沒的南方鄉村的深處。
季節的景象一如既往,一些中午的故事異常平淡。
父親走進院子的時候身上沾滿了青草的氣息和油菜花金黃的暗香。院子裏有幾棵開滿碎花的梨樹,一些水桶、壇子和雛雞散散漫漫地分布在樹下動靜結合。父親放下鐵鍬便提一把宜興紫砂茶壺坐在樹蔭下疲倦地喝茶、抽煙。
一個走家串戶收購國庫券的人在門口軟磨硬泡,一家人埋頭吃飯,並不理睬。等到一串無濟於事的江浙口音消失的時候,桌上的飯菜已經所剩無幾。
荷子抬起頭靜靜地說了一句,“榆兒從深圳回來了。”
父親停住筷子,嘴裏的飯菜尚未咽盡就甩出一句:“你找榆兒做什麼?一個姑娘家走南闖北靠什麼掙錢?”
母親說:“好在我們荷子不像榆兒。”
荷子不再說話。
午後的空氣裏脹滿了沉默。村前的柳溪河埋沒在柳林和桑樹林裏或隱或現。一個擔著水桶的影子向河邊移動。洗好了鍋碗的荷子坐在門前的樹蔭下回憶起一些碎亂的情景。身邊的一條黃狗無聲無息。
荷子和榆兒三年前一起回到村裏。無奈考大學的試卷一派陰謀詭汁布滿了陷阱,她和榆兒握著筆在那個夏天的試卷上認認真真地栽了進去。落選的時候,夏天已經剩下不多的日子,父親說:“也好,幫家裏燒飯吧!”
愉兒在那一年秋天穿著樸素的衣裳離開鄉村。荷子記得那時候天氣很涼,田野上有一些人和牛在勞動,一陣風掠過,柳溪河裏就飄滿了枯黃的樹葉。一些成熟的莊稼在那時候收割,如水稻、山芋,棉花……
荷子的笑如初春寧靜的清晨。
十九歲的荷子靜靜在美麗富饒的南方生長。柳溪河的水澆灌著肥沃的土地,土地上就一年一年地長出了繁茂的莊稼。
荷子見到榆兒時,榆兒摟著她又說又笑如一幅感人的電影畫麵。荷子靜靜地笑著,同時聞到了榆兒身上濃濃的香水味沁人心脾,臉上的脂粉和鮮紅的嘴唇使荷子激動而歆羨。
荷子接過愉兒的口香糖,問:“榆兒,你在深圳做什麼?”
榆兒的穿著已不再樸素。細瘦的牛仔褲緊緊裹著要爆炸的臀部和臀部以下的大腿,小腿,一件潔白的蝙蝠衫極其寬鬆自由地罩著蓬勃的上身,一對乳房鼓鼓脹脹很堅實地聳起。這讓荷子想起了電視上的廣告節日,也想起了小說中某些對少女庸俗的描寫。
榆兒瞧了瞧身邊放著的兩隻大皮箱,理一下像夜晚般黑暗如潮的頭發,嘴裏晃出一句聚集著口香糖味的聲音,“做什麼?做什麼都比悶在家裏好!”
榆兒在深圳的一家酒吧當服務員,也就是女招待。除了每月高薪外還有許多小費。深圳的高樓大廈燈紅灑綠以及一些美麗的奢侈的故事驚心動魄地駐紮在荷子的心靈裏。她感到自己的情緒在夜色闌珊的故事裏流淌,一些海風和海腥味正在她的想象中掠過。
荷子靜靜地喝著有些苦澀的“可樂”,她感受到榆兒家的院子裏灌滿了梨花和槐花的清香。
榆兒摟著她的脖子說,“你為什麼不去呢?白白浪費了你的漂亮和溫柔!”
荷子淺淺地笑了。不說話。
榆兒說村裏的小夥子們都走了為什麼不讓女孩子出去見見世麵太不公平了。
荷子默默地坐著,一縷陽光移到她的臉上,她挪了一下位置。
榆兒回來的第四天清晨,荷子踩著露水去柳溪河邊采桑葉的時候,發現油菜花突然瘋長,空氣中飄揚著清馨淳厚的花香。河邊駐紮著一些放蜂的浙江人,帳篷旁邊碼著整整齊齊的蜂箱,一陣純淨的風從河邊的柳林桑林上空滑過,蜂箱裏就湧出一層層黑壓壓的蜜蜂前仆後繼地撲向汪洋的油菜花。
從河邊回來的時候,村裏已經被一些傳說攪碎了寧靜。端著飯碗吃早飯的父親母親們麵色緊張地議論著,一些咀嚼著飯菜的嘴巴在古老的柳樹下忙碌地開關著。
那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柳樹上有一些麻雀黃鶯正練習吊嗓子。
荷子愣愣地聽到大人們說:“胡三真糊,讓一個大閨女在深圳浪,能不浪出事來?”
胡三是榆兒的父親。
荷子漸漸地害怕起來,她咬著嘴唇感到臉上如中暑般滾燙。她知道一些小說或電視劇裏對美麗的少女不懷好意的描寫,她厭惡那些作家們白紙黑字地捏造美麗少女的下流和不幸,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榆兒在深圳做出那些醜事來。
她想哭。一些肮髒的細節被大人們咀嚼得有如咀嚼飯碗裏的食物一樣證據確鑿。
早晨的風將荷子的心浸泡得冰涼,一些美麗的景象隨風而去。荷子看見遠處天宇裏空空蕩蕩。
她去找榆兒,睜大著眼睛,怯怯地問:“是嗎?”
榆兒摟著荷子哭了起來。她搖著頭,嘴張了幾次。沒有吐出一個字來,臉上的淚水川流不息。
荷子問:“是嗎?”
“不,不,我掙的是幹淨的錢!”榆兒從喉嚨深處吐出了一句撕心裂肺的抗議。她死死地攥住荷子的肩頭如揪住敵人。
一縷又黑又長的頭發漫過榆兒慘白的臉。
荷子的眼睛紅了。
榆兒是美麗的。那時候南方的天空下,鄉村的麥苗正在地裏嗤嗤地拔節。
晚飯的時候,天上有一些清爽的星星看到了荷子坐在門前的穀場上想象遙遠,她的身邊有一個被遺忘的青石滾子。
荷子走進屋內,外麵的夜色平靜如水,她聽到母親對父親說:“外麵的男人很壞!”
父親的聲音如一從古老的菜壇子:“榆兒也不好,打扮得妖裏妖氣的!”
她走進東廂房自己的房間,依舊聽到了堂屋裏父親有煙味的聲音說本村在廣州做建築工的小泉子年紀輕輕的就染了一身叫梅毒的病。父母親的歎氣聲在春夜裏如病入膏肓。
南方的鄉村,很少的土地上居住著很多的人。一些人進了村裏的工廠,更多的人卷著鋪蓋深入大都市。鄉木工隊,建築隊從城市的口袋裏抽出一疊疊票子,一隻隻泥飯碗在城市的大鍋裏信心十足地盛肉裝飯。城市如井,白天柳樹下一些深刻的啟示最終不能讓荷子深刻起來,夜深了,瞌睡不可抗拒地糾集眼皮。夢中的榆兒美麗極了。
榆兒在一個天空飄著微雨的清晨離開憤怒的父親和繁茂的莊稼。她孤身一人走在鄉村古老的目光裏。荷子去送她。
一些溫暖的雨水在她們的臉上中斷,於是臉上就掛滿了明亮的水珠。分手的時候榆兒說她再也不想回來了,“你要是想去,就給我寫一封信。”
荷子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點點頭。
榆兒漸漸地消失在清晨迷濛的煙雨中。荷子呆呆地站在細雨裏回憶起小學課本上“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情景。
不遠處,一頭潮濕的水牛被一個潮濕的人牽著在田埂上啃草。荷子聽到了水牛啃草的聲音正在穿越田野。
放蜂人走了,結籽的油菜夾青割起來垛到了穀場上。風暖了,太陽辣了。不幾天,小麥就抽穗了,等到田野一片金黃的時候,夏天就來了,開鐮的日子,父親們揮汗如雨。
四眠過後,家裏的春蠶心滿意足地作繭自縛。荷子忙著將通體透明的蠶捉起來送“上山”,不久,麥秸紮起來的“山上”就結滿了一層層雪白的蠶繭。
縣政府在廣播喇叭裏慌慌張張地宣布:本縣蠶繭必須全部賣給縣繅絲廠。而一些江浙鄉辦絲廠的采購人員如深入虎穴的特務,騎著摩托車走村串戶高價收購蠶繭,然後乘夜色掩護在本地廣播喇叭的威脅聲中很安全地裝船運走。沒幾天,父親進城回來說縣裏出動了武警公安封鎖水陸交通,攔截妄圖偷運出境的蠶繭,又過了幾天,傳說在一次圍追堵截中鬧出了人命。
夜晚的星星繁榮昌盛。一些故事在夏天的穀場上和電視劇《渴望》一同流行。荷子覺得外麵的世界驚心動魄。
家裏的蠶繭賣給了江浙一帶精明狡猾的特務,父親說比賣給本縣多收入一百多塊,於是那天父親坐在柳蔭下喝酒表揚荷子。做菜水平又提高了。
家裏的地很少,荷子從不下地。夏季裏漫長的白天荷子做好飯就坐在樹下讀一些胡編亂造的小說,書頁上鉛字愣頭愣腦地編織著網。一些愛情故事大膽而放肆,荷子就感到天很熱,潛伏的情緒越過書頁和一些電視畫麵在夏天裏盲目生長。
其實,荷子站在父母親麵前靜如止水。
村委會是村幹部辦公開會的地方。不知從哪一天起,這裏就悄悄地有了工廠、商店、藥房、廣播站;房屋多了,人也多了起來,於是就有了一個供人喝酒的飯店。荷子在一些空曠的日子裏轉到這裏來,看日雜百貨商店的櫃台裏擁擠著裝潢漂亮的商品,然後就想象著這些商品背後連接著許多陌生的城市、工廠和工人。一個蓬勃誇張的刺繡乳罩掛在女售貨員小月背後的貨架上,她的目光就認真細致起來。小月說:“你買一個吧!”荷子笑了笑。沒有買。
有時候,她會買回一些醬油、香皂、雪花膏和一些供夜晚想象的記憶。
夏天的故事如河水溫暖透明,隻是季節進入到深秋,河水裏就會流淌著一些凋零的樹葉和一些不再溫暖的結局或影子。
在一個傍晚已經成為事實的時刻,荷子和小月說著一些很容易忘卻的話,那時候,一個很陌生的青年人走進商店買一條毛巾。
荷子起初並沒有注意,青年人的廣東口音使她漫不經心的情緒突然集中。她很奇怪地看到這個廣東口音穿一件藍色背心全身緊繃著紮實的肌肉,溫和的臉上袒露著樸素如莊稼的微笑。
青年人買了毛巾朝她倆笑了笑,轉身走進了夏日的黃昏裏。荷子看到他身上被夕陽的光深深地覆蓋如一幅風景畫,心裏就有些不安。
小月告訴她青年人是村酒泵廠從廣東請來的大師傅,幫助安裝一台新設備,青年人也是農業工人,他叫橙。
荷子沒有說什麼。
荷子在家裏兢兢業業地做飯、喂豬、養雞。一些空洞的日子過後,她想要父親買一台錄音機。收音機總是冷酷無情地將荷子喜歡和不喜歡的歌統統播放一遍,然後做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廣告,如果有了錄音機。荷子就可以叫那些不曾謀麵的歌星一遍又一遍地為她唱很好聽的歌,直到她記住了或厭倦了為止。
父親責怪她說:“荷子,你這麼大了,怎麼還不懂事呢?家裏還欠三千多塊錢債呢。”
母親說:“有收音機不就得了,哪有閑工夫聽錄音!”
父親的臉上擁擠著失敗的情緒。南方鄉村的風雨將他搓揉得搖搖晃晃。三年前,父親在村裏那些走南闖北的男人們票子揣炸了腰包的刺激下,他不能容忍村裏那些拔地而起的樓房和財大氣粗的目光。於是,做起了生意。從山東販回來兩卡車蘋果因進價不合理直到爛掉三分之二還不願出手,後來販大米又栽在溫州人的手裏大出血,前後虧本近七千塊。那一年冬天父親的胡子糾纏著寒冷的風茁壯成長,那一年冬天父親在沉思默想了整整一個季節後決定永遠熱愛土地。
錄音機沒買成這件事使荷子緩慢地理解了父親的一些真實的思想。
荷子感到這一年夏天她長大了。
一些風和陽光經過她十九歲的身體,荷子的全身就如夏日的中午。
她幾乎每天都要去村委會,一些徒勞無望的想象最終破滅如一縷炊煙。橙總是在車間裏不再出來買毛巾,小月的那些與橙無關的話顛來倒去說了就忘。商店門前幾棵粗壯的鑽天楊站在季節裏默守陳規。
荷子搖著芭蕉扇和小月談論著一些關於毛巾的事,小月對毛巾的種類以及那種藍顏色的毛巾深惡痛絕。談話蒼白如紙。荷子的臉上漲出了密集的細汗。
終於,在一個很平淡的傍晚,橙出現了。他買了一塊肥皂。荷子想跟他說一句話,可心裏像做賊似地虛怯,一陣砰砰的亂跳,呼吸在嚴重的障礙中掙紮。先前想問的一句話,“廣州深圳那裏,人壞嗎?”此時連標點符號都忘了。
橙光明磊落的目光很溫和地覆蓋在荷子惶亂的臉上。他付了錢,對她和小月笑了笑,走了。
一串腳踏實地的足音在七月流火的傍晚漸漸地碎滅了。
她看到橙走進工廠車間拐角處的一間屋子。她知道那是橙的房間。
晚飯在屋外的打穀場上開始。幹裂的地上潑上了水,擺好的竹床在每家每戶的門前和天空平行。星星出齊了,知了在深邃的樹葉間叫得不知疲倦。父親和村裏留下來堅守土地的另一些父親們搖著扇子和前仆後繼的蚊子搏鬥,茶壺裏的水澆灌著他們幹旱的喉嚨,父親說起了一些世道險惡的事情,另一些讚同或有爭議的聲音很愉快地在夏夜裏擴散。
荷子和一些女人們聚集在穀場上看電視,電視裏外麵的世界有好有壞。夜已深了,一部《情義無價》的電視劇在屏幕上恩恩怨怨,荷子看到那個嘴唇鮮紅的女人正在對一個橙一樣的男人賭咒發誓還流下了一串真假不明的眼淚。荷子感動了。
一些成熟而大膽的想象將荷子帶走了。
荷產想,隻要再見到橙,她就問他:
“女孩子在你們那裏會被人欺侮嗎?”
“當女招待是見不得人的嗎?”
“女孩子做工掙錢不行嗎?”
此後的日子一如既往,荷子沒有再見到橙。又過了一些日子,一些微涼的風從北方吹來,村百貨店門前的鑽天楊便有些激動,唦唦啦啦的葉響提醒荷子,秋天已經來了。
田野上,父親們已經開始收割水稻了。
風更涼了,天空中一些大雁編排成“人”字形緊密團結地從北方向南方前進。柳溪河裏已有幾片招架不住的柳葉提前在河水裏結束繁榮的歲月,望著隨河水飄走的柳葉,荷子感到有些冷。終於有一天,荷子忍不住來到了橙的屋前。
她愣了有一次廣告的時間,才咬著嘴唇輕輕地叩響了油汙深厚的門,一個如父親蒼老的人看著麵色緊張的荷子,問:
“你找準?”
荷子愣住了。
老人猛烈地咳嗽了一陣,又繼續吸煙,“橙回廣東了!”
荷子張了張嘴,想問一些什麼,但沒說。
老人吐著濃厚的煙霧,“他老婆要生孩了,橙在這裏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荷子站在那裏如聽一個還未結局的故事聚精會神。
荷子回家的時候,黃昏異常寧靜,一輪圓滿的夕陽在西邊的天空渲染起滿天輝煌汪洋般的金光,一些灰色的屋頂和收割後褐色的田地都靜靜地浸泡在浩瀚的晚霞中。
她聽到了一些秋天的音樂在南方農村的土地上經過。
在秋天殘餘的日子裏,荷子的眼前,大片的土地被翻了個底朝天,天空褪盡了暑熱藍得純淨而深遠。麥子種下後,荷子每天都看到村裏的一些人卷著鋪蓋進城打短工。她讀了一些描寫北方的小說,知道此時的北方已開始下雪,一些北方的故事在冰天雪地裏進行。
父親沒有出門做生意也沒有去麻將桌上尋找運氣,在一些陽光很稀薄的日子裏,父親坐在院子裏搓了許多草繩。一些父親的朋友們在院子裏來來往往說著深秋裏的語言,荷子看到他們的表情被煙霧覆蓋,似乎有些重要的內容不適宜光天化日。聲音很灰黯。荷子覺得有些可笑和奇怪。
在末秋和初冬含糊不清的一天,父親和母親很認真地跟荷子談話,“你也不小了,該訂親了!”
荷子聽著父母親一番情真意切的勸說,臉漲得通紅,一縷傍晚的陽光落在荷子的臉上,荷子聽到了天宇裏有千軍萬馬正在轟轟烈烈地廝殺,她有些暈。
父母親見荷子羞得走投無路,就很放心地做起了一些令荷子厭倦的廣告。說男方是鄰村的阿康,這幾年倒賣電纜推銷儀表暴發,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錢隻知道在縣城裏買了一大套公寓還有一輛“鈴木”摩托車。
荷子想說些什麼,父親說,“就這樣吧!”那時候,天色已晚,天空中迅速流動起鐵青色的暮靄,後來起風了,院子裏梨樹上最後幾片樹葉在經曆著絕望的掙紮,一些雞鴨們匆匆走進它們的巢穴。
不幾天,訂婚儀式在一些雜亂無章的煙、酒、庚帖、紅紙包、呢大衣,金戒指等物質光輝中隆重進行。
荷子看到父親臉上光榮的情緒糾纏著初冬院子裏光禿禿的樹久久不絕,她想哭。但哭的理由和根據在訂親的鞭炮聲中碎滅成一片縹緲的硝煙。荷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該做什麼,如一個虛幻的令人不可避免的夢。
南方的冬天也下雪。連續陰冷的天氣憋了五天,第六天早晨,荷子撥開門拴見南方的農村一片潔白,一些細碎的雪花飄到她的臉上,她想起了描寫北方的一些小說。
南方的烏鴉與麻雀在雪天裏神經麻木。
草堆上和光禿禿的柳樹上流浪的鳥,成群結隊如難民。
荷子在寧靜飄雪的下午給榆兒寫信。她要對榆兒說一些重要的話以及南方鄉村下了很大的雪。
阿康經常從城裏來,帶來一些裝潢高檔的煙酒。他對荷子很熱情地笑,告訴荷子自己闖蕩江湖的驚心動魄的故事。荷子不說話,有時笑一笑,用清晰寧靜的目光看他一眼。於是,阿康就整理一下流暢的頭發,說:“荷子,你什麼時候跟我到城裏去看一看我們的公寓。”
荷子搖搖頭。
阿康吐了一口外國煙霧,“荷子,彩電是24吋‘東芝’,你看錄相機是不是買‘日立’的?”
阿康說話時聲音裏聚集著一些旗幟鮮明的自負和優越。荷子感到阿康對自己的某種關懷是從高遠的天上飄下來的,站在地麵上的荷子仰起脖子感受這種關懷時,就想象起冬天的風。
父親每次都要陪阿康喝很多的酒。荷子和母親在廚房裏做很多的菜。很多的酒話在季節的深處搖搖晃晃。荷子一見到搖搖晃晃的人就會懷念起村百貨店前的鑽天楊樹。
阿康走後,父親站在冬天的空氣中表揚阿康的禮貌和錢,然後又說了一些荷子嫁給這樣的人算是有福了的話。
突然荷子鼓足勇氣說了一句:“榆兒也能掙錢。”
父親批評荷子說,“掙錢是男人的事,女孩子憑什麼掙錢?”
母親說:“荷子命好,有了阿康這樣的男人,要什麼有什麼!”
荷子不說話了。一些大膽的思想在幹冷的冬季裏成熟。
榆兒該回信了。
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荷子會發現田野上空空蕩蕩。樹裸露著枝杈伸向寒冷的天空,麥苗夾在土縫裏透露出些微的綠,柳溪河流淌著蒼白的水。
荷子第一次走進阿康的公寓,冬天已經末日來臨。她坐在阿康鬆軟的沙發上看到屋子裏擠滿了貴重的物品,許多豔麗的女人在牆壁上誇張自己的造型,荷於被那些難受的美麗女人從不同角度窺視。
阿康說:“喝,這是進口的檸檬汁!”
荷子拿著易拉罐看到富貴的農民阿康手裏轉動著一個高腳玻璃杯,杯裏是一些深紅色的酒。大街上有一些深紅色的汽車正在塵土飛揚。
組合音響裏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抒情,“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
低低的聲響在公寓裏尋找歸宿,荷子想象起歌星的鼻子上正在無奈地出汗。確實,那時刻,阿康的鼻子被酒精膨脹出涔涔細汗。
阿康跟荷子說了一通賺錢的故事後,從西裝口袋裏抽出幾張伍拾圓的票子,“荷子,你拿去花吧!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荷子聞到了票子上紅酒的氣息以及一些青草的味道。
她搖了搖頭。
阿康說:“你父親欠的債,我替他還!”
荷子沒有說一些感謝的話。她的臉漲紅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在她心靈深處運動。
荷子想走。
天色將晚,一個很新鮮的女人穿著一身結構複雜的衣裳進來了。荷子看到阿康和新鮮的女人自由地說笑著一些很過分的話。荷子聽到女人口口聲聲稱阿康“經理”。
阿康在縣城開了一家貿易貨棧,所以就當經理。
新鮮的女人並沒有看荷子一眼,阿康也沒有介紹荷子是誰。
那女人離開這煙酒味純粹的公寓時對阿康說了一句,“不打攪了,你真不愧是老手!”
阿康很謙虛地笑了。
荷子固執地離開了阿康的公寓,縣城大街上一些車輛在風中匆匆滑過,路燈當然一下子就全亮了。阿康追到車站,荷子乘上了回家的最後一輛班車,汽車在幹冷的空氣中亮起了燈,荷子看到夜色中南方鄉村的道路上幹幹淨淨。
榆兒來信了。
過年了。鞭炮持續不斷地喧響,年頭歲尾的空氣中飄滿了火藥的香味和破碎的鞭炮紙屑。榆兒沒有回來過年。荷子注意到鞭炮悄悄地炸碎了冬季冷硬的天空,過年沒幾天,南風就吹來了,田埂上枯萎了一冬的草偷偷地發了芽,又過了一些日子,燕子成群結隊地飛來了,等到柳溪河邊柳樹綻蕊的時候,陽光已很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