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如同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靜靜地臥倒在風雪中任其自生自滅。在一些漫長無邊的深夜裏,凜冽的風趟過地圖上的一些重要城市和河流後迅速削過村莊上空的煙囪和樹,在風聲的縫隙裏,偶爾有一兩聲狗叫聲穿插其間,部分人民群眾躺在寂寞的土坑上睜著黑暗的眼睛回憶起夏天河水裏人和樹的影子。
小棗在大雪還沒有來臨的日子裏離開了貼有領袖人物頭像和“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標語的教室。大隊中心小學是去年在一片亂墳崗上建起來的,去年二年級八歲的小棗跟五年級十八歲的王槐們一起砍樹挖墳,他們從來曆不明的亂墳中挖出了許多頭骨和部分陪葬用的陶罐,溫暖的陽光照亮了額頭上洶湧的汗水和腐朽的棺材板以及支離破碎的死人的骨頭。那些已死去多年的骨頭光滑潔白泛濫出一層耀眼的白光並且被錯綜複雜地堆在一起如同一堆剛剛劈好的柴禾。公社“路線教育工作隊”的一位胡子很茂盛的人站在五月的風中麵對著堆積如山的骨頭說,用粉碎機破碎作為農業肥料。
去年農業學大寨運動中,每個生產隊分得了兩麻袋自力更生土法上馬的骨肥。小棗看到粉碎機的皮帶呼嘯著旋轉,骨頭的碎渣從機器裏大口大口地吐出來,柴油的味道在空氣中四處蔓延,死人的眼睛漂滿了彎曲的天空。那時候,小棗的心砰砰亂跳。
在鮮花盛開的村莊之外,土坯壘成的學校抹平了亂墳崗並且填出了一塊操場,部分樹木和標語栽插在學校四周,一麵紅色的旗幟和一隻高音喇叭在空中緊密配合遙相呼應。在旗幟和喇叭的下麵,小棗跟一至五年級的學生們坐在棺材板做成的課桌前背誦課文中的語錄以及京劇唱詞。棺材板紋路散漫模糊顏色深淺不一,相當一部分已經腐朽,小棗他們用小刀一捅就能捅破課桌,挖了亂墳後,棺材板課桌擺滿了教室,死人睡過的木板上放滿了內容深刻文字尖銳的課本,課本上有許多地主反革命還有一些特務在課本的後半部分破壞水壩和發電廠,形勢非常嚴峻。小棗隻是覺得書中的事情很好玩,他甚至覺得地主偷生產隊的辣椒還不如去偷生產隊的玉米,辣椒是吃不了多少的,而劉文學看到地主偷辣椒應該去彙報隊長而不該跟地主打架,小孩是打不過大人的。去年爺爺站在家裏被煙熏黑了的鍋灶旁說,“偷辣椒犯不上死罪,殺人就槍斃。”
小棗太小,他一直很奇怪為什麼地主壞窮人好,為什麼地主不好窮人不壞。想不通,他就不想了。直到路線教育工作隊隊長宣布地主狗崽子小棗退學,小棗才覺得爺爺這個半死不活的肺癆地主讓他不能上學了。小棗看到胡子很茂盛的隊長手在空中做出許多姿勢,工作隊長用打架一樣的聲音說,“要保證貧雇農的子女上學,教室隻有兩間。地富反壞右的狗崽子一律滾回去!”小棗發現隊長的臉上寫滿了刺刀和鐵鏈的圖案,他的鼻子上冒出了嫋嫋如煙的熱氣,胡子在灰紫色嘴唇的顫動中茁壯成長。
小棗準備找工作隊隊長說,他也參加了挖墳,從墳裏抬出過六塊爛掉的棺材板,如果桌子不夠,他就站著聽課,自己長大後保證做貧下中農的接班人,決不當地主的接班人。他像一隻小貓一樣來到了教室隔壁的工作隊的屋子,他抹了一把鼻涕,呆呆地站在門框邊,他看到隊長正在屋裏拚命地喝水,一縷細瘦的陽光從窗外漏進來照耀著隊長茂盛的胡子,胡子上沾滿了水珠。隊長站在那裏問,“幹什麼?”小棗看到隊長身後的土牆上裂縫錯綜複雜,宣傳畫上的李玉和目光凶狠地看著隊長的後腦勺和小棗迷惘的麵孔,小棗轉身,一溜煙跑了。他聽到隊長喝水的聲音由此及彼,咕嚕咕嚕如同麻鴨在水裏紮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