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棗在距離牆上報紙三尺遠的床上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中的小棗走了一夜的路,喝了許多水。小棗跟所有的地主富農貧農雇農一起在一片水田裏種植水稻。綠油油的稻田。金黃色的稻浪在秋風中一望無際。紅旗在田埂上飄揚,部分水蛇纏著旗杆向上攀援,勞動的號子和革命歌聲在稻田上空和村莊的樹梢上、煙囪上久久盤旋。炊煙升起的時候,空氣中彌漫著米湯的香味,小棗手捧封麵上印有工農兵頭像的課本,告訴人們“遍地英雄下夕煙”的事情。
夢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屋內黑暗如潮,野兔和老鼠們像農民起義一樣地來勢凶猛大打出手,小棗夢的後半部分也就沒有了下文。
雪太大,村莊裏部分年久失修的土屋就地倒蹋,一些人從小棗家門前跋涉著經過並留下了部分瑣碎的聲音,好像是說村子裏有人被砸傷了。
小棗發現家裏的刺槐樹屋梁越來越彎,屋梁的內部結構開始鬆懈,他想起了死不改悔負隅頑抗的詞彙。
爺爺說,你去找田英。我有要緊的話跟她說。
小棗說,等雪停了,我就去。
小棗用狗皮帽子將頭裹好,又圍繞著頭頂和下巴紮了一根紫色的布帶,耳朵和頸脖蜷在狗毛裏無比溫暖。狗皮帽子是當年日本鬼子用過的,爺爺用五隻雞蛋換來的。
小棗去找田英。
田英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知青,小棗記得她皮膚細膩像剝削階級,她每天堅持刷牙,見到人笑咪咪的就露出了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田英在路線教育工作隊從來不凶,田英說話的聲音就像一個大夫問病人的病情。
雪停了,天空的厚重的雲破棉絮一樣四處鋪陳,一些破棉絮的縫隙裏漏出了白色的亮光,天地間,寂靜無聲。村莊裏的房屋肥胖如蠶地臥在深雪裏已失去了基本輪廓,仔細辨認那些孤立的煙囪,知道了那裏人煙依舊。
風從臉上削過,類似於被鞭子抽過一樣,又疼又麻。遠處的大隊部同樣含含糊糊不清不白地埋伏在坡崗下麵。
大隊部裏空無一人,所有的門都敞開如同饑餓的大口,風猛烈地灌進去不見蹤影。倚著一扇棺材板做成的木門,小棗看到死人棺材裏的姿勢在門板上複活了,他有些怕,風聲如同鬼子的刺刀一樣尖銳。
給工作隊燒飯的胡大爺拄著一根桑木樹棍,搗著雪走來了。
小棗對胡大爺說,我找田英,爺爺叫她去一趟。
胡大爺目光呆滯地望著幹瘦的小棗,他嘴裏冒出的熱氣源源不斷,很快又在空氣中被凍住了。胡大爺說,田英和工作隊到每個生產隊去了。
田英他們去每個生產隊挨家挨戶地查看雪災中群眾死傷的情況。
小棗愣愣地站在那裏,他眼前雪地上跳躍著許多絕望的表情,一張張枯黃的臉如同冬天衰敗的桑葉。
回到家時,野兔蹦跳著竄上來,小棗抱起野兔又拍了拍野兔愚蠢瘦小的腦袋,然後輕輕地放到地上。小棗對裏屋的爺爺說,“爺爺,我不冷了,全身都冒汗了。”
一進裏屋,爺爺說,“小棗,快,快過來給田大姐磕頭!”
小棗看清了了灰黯土屋裏的田英,田英從那張腿腳搖晃的板凳上站起來,臉上微笑著,“不要磕頭。”
爺爺焦燥地命令小棗,“跪下!”
小棗的膝蓋的骨頭開始錯位,他不想跪,但腿還是哆嗦著準備跪倒。
田英說,不用跪了。
小棗突然跑到鐵鍋旁舀了一碗水遞給田英,大姐你喝口水吧!
爺爺說,“跪下!”
小棗想既然人家不讓跪,為什麼還要跪呢。他對爺爺說,“要不要加牛糞餅?”
其實,牛糞火盆裏旺火通紅,屋內溫暖如春還夾雜著牛糞焚燒時殘餘的稻草的氣息。
小棗終於沒有下跪。
田英離開時對爺爺說,“你的情況我知道了,放心吧,我會向上反映的。”
爺爺從生鏽的喉嚨裏擠出了一大串感謝的話。小棗從牛糞火盆裏取出一個燒得焦香的紅薯給田英,田英笑著說這孩子真懂事,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讓小棗想起了魚的牙。
小棗看到田英穿著軍黃色大衣,軍用棉鞋笨重而暖和,她臃腫不堪地在深雪裏踩出深淺不一的腳印,直到她走進另一戶土屋,小棗才停止了對田英莊嚴而美麗的注視。
爺爺和田英對話的具體細節小棗一無所知,許多年後小棗知道對話內容時實際上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而那天田英離開後,小站常常倚著門框持久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