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罵的聲音好大,陸小鳳卻聽不見,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老實和尚擦著汗,歎著氣,苦笑道:“看來這叫作天生的一物降一物。”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一個浪頭打上了小艇,天上連星光都已被烏雲掩沒。
是不是暴風雨快要來了?
海上更黑暗,小艇搖晃得更劇烈,星光消失後,連方向都已辨不出。
老實和尚用兩隻手緊緊握住船舷,臉上已無人色,不停地喃喃自語:“這怎麼辦?和尚看見澡盆裏的水都害怕,連洗澡都不敢洗。”
小玉笑了,道:“原來……”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已有個浪頭重重地打在她身上,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陸小鳳搶著去把舵,可是他就算能把穩舵,辨不出方向又有什麼用?
老實和尚歎著氣,苦笑道:“現在和尚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道:“明白了什麼事?”
老實和尚道:“明白宮九為什麼那麼痛快就答應了你。”
他歎息著又道:“那小子一定早就算出了海上會有風暴,早就知道我們過不了這一關。”
陸小鳳道:“莫忘了他妹妹現在也在這條小船上,那條船並不比我們這條大。”
老實和尚道:“莫忘了那丫頭是個狐狸精,我們是群旱鴨子。”
陸小鳳沉默著,也不禁歎了口氣,道:“若是有老狐狸在,就好了。”
老實和尚道:“老狐狸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他也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人,隻不過這世上如果有三百種可讓船不要翻的法子,他至少懂得兩百九十九種。”
突聽一個人道:“三百種我都懂。”
小艇的船板忽然有一塊掀了起來,一個人從下麵伸出了頭,滿頭白發蒼蒼,一雙眼睛卻湛藍如海水。
“老狐狸!”陸小鳳叫了起來,“你怎麼還沒有死呢?”
老狐狸眨了眨眼,道:“你有沒有看見魚淹死在水裏?”
陸小鳳道:“沒有。”
魚可能死在水裏,卻絕不是被淹死的。
老狐狸笑道:“我在陸上是條老狐狸,到了水裏,就是條魚。”
小玉道:“是條什麼魚?”
陸小鳳大笑:“當然是條老甲魚!”
風暴已過去。
無論多麼小的船,無論多麼大的風浪,隻要有好手操舵,都一定會渡過去的。
老狐狸的手穩如磐石。
“這些日子來,你躲到哪裏去了?”
“當然是在水裏。”老狐狸道。
一個人若能在水下潛伏,的確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吃什麼?”陸小鳳問。
“大魚吃小魚,老魚吃大魚。”
生魚的營養,遠比紅燒魚、清蒸魚、油煎魚都大得多。
所以他的手還很穩,體力還未消失。
“你怎麼會到這條船上來的?”
“我看見這條船在裝水,就知道它又要走了。”他笑得好得意,“我也知道不到危急的時候,絕不會有人動救生的小船。”
小玉一直在聽著,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看來這個人真是條老狐狸。”
老實和尚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狐狸精的。”
小玉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真的從不洗澡?”
老實和尚道:“誰說的?”
小玉道:“剛才你自己說的,看見水你就害怕,怎麼能洗澡?”
老實和尚道:“我幹淨。”
夕陽消失。
老狐狸的眼睛也變得像夕陽般多姿多彩。
“我們現在到哪裏去?”
“老狐狸當然要回狐狸窩的。”
他笑得更開心,因為他知道舵在他手上,別人想不去都不行。
“狐狸窩是個什麼地方?”
“是個隻要你去過一次,就一定會想再回去的地方。”
“你去過?”
陸小鳳點點頭,眼睛裏也發出了光。
那些低暗的、總是有煙霧彌漫的屋子,那些粗獷而直率的人,那一杯杯烈得可以讓人流出眼淚的酒,那木板上到處都是洞眼的洗澡房……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隻要一想起,他心裏就會覺得有說不出的溫暖。
老狐狸眯著眼,看著他:“你心裏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想回去?”
陸小鳳不能不承認:“有一點。”
老狐狸道:“是隻有一點,還是想得要命?”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想得要命。”
老狐狸笑了,順手往前麵一指,道:“你看那是什麼?”
陸小鳳回過頭,就看見了陸地。
02
偉大而可愛的陸地,他們終於回來了。
他們當然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他們的信心和勇氣並未消失。
老狐狸興奮得就像是個孩子。
這海岸、這沙灘,甚至連那一塊岩石,都是他熟悉的。
無論他在哪裏,隻要他一閉起眼,就能看到。
可是他一上岸就怔住:海岸、沙灘、岩石都沒有變,他的狐狸窩卻變了。
低矮破舊的平房已變得煥然一新,窗戶上也糊起了雪白的窗紙,裏麵已不再有粗獷豪邁的笑聲傳出來,他的狐狸窩竟似已變得像座墳墓。
陸小鳳也很意外,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其實他當然也知道老狐狸是絕不會走錯地方的,世上本就絕沒有找不到自己老窩的狐狸。
可是世上也絕沒有永不改變的事,狐狸窩也一樣會變的。
陸小鳳又道:“你出門的時候,你的狐狸窩交給誰?”
小玉搶著道:“老狐狸出了門,狐狸窩當然交給母狐狸。”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明白了。”
老狐狸道:“你明白了什麼?”
陸小鳳道:“你那條母狐狸,一定也是個狐狸精,狐狸精做寡婦是做不長的,她以為你已葬身海底,你這狐狸窩現在說不定已換了主人。”
老狐狸冷笑道:“有誰敢要那狐狸精,我倒真佩服他的膽子。”
他們站在一塊岩石後,剛好可以看見狐狸窩那扇新漆的門。
門忽然開了,一個人施施然走了出來,鉤鼻高顴,目光如鷹。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別的人也許會不敢,這個人一定敢。”
老狐狸道:“你認得他?”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他不敢做的事還很少。”
老狐狸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鷹眼老七,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
老狐狸臉色有點變了。
陸小鳳道:“他無論搶了誰的窩我都不奇怪,我隻奇怪他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小玉道:“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去?”
老狐狸道:“這裏是我的地盤,我去問他。”
他說去就去,一轉出岩石,鷹眼老七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就盯著他。
老狐狸也在眯著眼睛看他。
鷹眼老七忽然說道:“喂,你過來。”
老狐狸道:“我本來就要過來。”
鷹眼老七指著那條小艇,道:“那條船是你的?”
老狐狸說道:“本來不是,現在已經是了。”
鷹眼老七道:“剛才船上是不是有四五個人?”
老狐狸道:“嗯。”
鷹眼老七道:“別的人呢?”
老狐狸笑眯眯地看著他,道:“你是衙門裏的人?”
鷹眼老七搖搖頭。
老狐狸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本來歸誰管?”
鷹眼老七又搖搖頭,道:“誰?”
老狐狸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
鷹眼老七道:“你就是老狐狸?”
老狐狸笑了笑,道:“所以問話的應該是我,不是你。”
他說問就問:“你是什麼人?幹什麼來的?一共來了幾個?還有別的人在哪裏?”
鷹眼老七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先回頭看看?”
老狐狸回過頭,就發現已有兩個急裝勁服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地到了身後。
他還沒有轉身,這兩人已閃電般出手,把他身子架了起來。
鷹眼老七冷笑道:“現在應該由誰來問話了?”
老狐狸苦笑道:“你。”
鷹眼老七冷笑著轉身,大步走進了門,道:“帶他進來。”
“砰”的一聲,門又關起。
兩個黑衣人已將老狐狸架了進來,牆角屋脊後人影閃動,至少還有七八個同樣裝束的黑衣人在這狐狸窩四周埋伏著。
遠處蹄聲響動,還有二十來個騎士在附近往複巡弋,穿的竟全都是七品武官的服色。
陸小鳳已皺起眉,喃喃道:“胡老七的排場幾時變得這麼大的?”
剛才架走老狐狸的那兩人,身法輕快,出手迅急。
埋伏在屋脊牆角後的,武功也絕不比他們差,已全都可以算是一流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