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男子的生活極不正常。偶爾,也會成為有錢人的座上賓,在十幾個人一桌的大餐桌旁吃吃喝喝。每當遇到這樣的場合,他們就像魚一樣活潑,拿著印有若幹假頭銜的彩色名片,東發西發,認識名人,結交權貴。
但這樣的日子並不多。大多數時候,他們過著清苦的生活。沒錢交房租,為省電舍不得開空調。夏天住在爬滿蟑螂的房間裏生悶氣,給過去聯絡過的朋友打電話,看看能找到什麼事情做。
在這個夏天就要過去的傍晚,百無聊賴的肖浮客給剛搬進新公寓的舞蹈家夏木撥了一個電話。
她始終未接電話。
想必是她的手機調到了震動狀態吧?肖浮客做無業遊民許多年,全靠一隻手機活到現在,在打電話的功夫上,誰也比不了他:不怕麻煩,不怕對方不接聽,不怕對方惡語相罵,反正……要從這些電話網裏撈飯吃,你就必須受點兒委屈。
這個電話是打給夏木的。這女人憑著一支舞《雙身花》在圈內名聲大震,獲得不少好處,近日又聽說她的同居男友——那個有點錢的老家夥出國發展了,還以名車相贈,並替她租了高級單身公寓。估計這女的近來有點寂寞吧?
鴨舌帽肖浮客正蹲在出租房門口肮髒的小馬路上,一邊撥打電話,一邊胡思亂想。他並不指望對方能接他的電話,或給他好臉子看,他隻是打個電話試試看,碰碰運氣。
夏木的手機放在玻璃茶幾上。無聲狀態。
隻見那個陌生號碼封在小屏幕裏,一閃一閃,像要跳出來似的……許多年以後,夏木才明白,手機是一隻活生生的魔瓶,有些來電,如果永遠不去接它,魔鬼就不會從裏麵放出來。
但夏木終於還是忍受不住誘惑,按了接聽的綠色按鈕。
“喂喂。”
對方好像也覺得有點意外,連喂兩聲。聲音跌跌撞撞,異常興奮。“是夏老師吧?”對方很快克製住了興奮,聲音走入正常軌道,客氣而有禮貌,聽得出來有些控製,且字正腔圓,像是在播新聞。
夏木一直沒有出聲。夏木想,肯定又是哪個無聊的家夥。她準備聽一耳朵就放下的。可是這一聽,沒完沒了,事兒就來了。
“夏木老師,我叫肖浮客,咱們曾在一次聚會上見過麵,您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對您一直印象深刻。我打電話給您,主要是想看看能有什麼合作……是這樣的,我看過您跳的舞蹈《雙身花》,簡直太棒了!我想您應該成立一個屬於自己的現代舞團,有專屬的演出場地。”
“想法很好。可是要做的事很多,得慢慢來。”
“不能慢慢來呀,夏老師,俗話說得好,時間就是金錢,當然,您是搞藝術的人,不能老談錢。關於錢啊、演出場地這些雜事,其實您需要專門找個人打理,這樣您才能專心地搞您的舞蹈,搞您的藝術,您說是吧?”
“說的也是。我也正在考慮這些事。”
夏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她是一個單純的女人,從小到大,隻知道跳舞。以前有秋老師在身邊,大騙子小騙子不得近身,現在秋老師去了法國,夏木這朵“雙身花”暴露在空氣中。她得經曆一些風雨,才能搞懂人世間的一些俗事,騙局與陰謀,真誠與罪惡,無邪與算計,一切的一切,都隻有本人親身經曆過才能懂得。
“可不可以見個麵談談?”夏木以為遇到了一個能人,真能幫她打理一些事務,“改天我請你吃個飯,聊一下演出的事。我也聽聽你的意見了。”
“就明天吧。”
對方搶著定了時間,好像生怕夏木反悔似的。
行走的鴨舌帽
那人臉兒黑黑的,但眼睛很亮,目光直接,未經馴化過的小獸的感覺。但他土土的包裝,讓夏木一時間感覺想吐。他戴了一頂不倫不類的鴨舌帽,配粉紅色短袖衫,短袖衫麻麻團團地紮進腰裏,下穿一條帶皺花紋的緊箍在身上的牛仔褲。
“嗨!夏老師,我早就看到您了!”
鴨舌帽從她背後出現,聲音先到。川菜館臨街,夏木坐在靠窗的座位旁,很安靜地喝著一杯冰水。
鴨舌帽老熟人一般地繞過桌椅,步態輕浮,眼神輕佻。夏木隻看一眼,就覺得反胃。要是她憑著“第一感覺”立刻撤退的話,那後麵的事都不會發生,但女人的要害就在於太重麵子。即使然約了人,說好了請人吃飯,而且人家來了,怎好爽約?
“坐,請坐。”夏木態度端凝,落落大方。
“哎喲,渴死我啦。我可以先點杯喝的嗎?”
“當然可以。”
“服務員!”
鴨舌帽的嗓門很大,高聲一叫,桌椅俱顫。他毫不客氣地拿過飲料單,目光銳利,快速一掃,搜索到一款價碼最高的現榨果汁,用手指“噠”地一彈:“就它吧”。
看得出來,他很窮,但又想裝作見過世麵的模樣,怕像一隻蟑螂一樣,被人一腳踩扁了。他說話的聲音很高,故作腔調。他說,我是一個雜家,經曆可複雜啦。
夏木在生活中,見慣了真誠的人,老師也好,朋友也好,合作夥伴也好,沒有愛撒謊的人。別人說出來的話,她句句當真,沒有識別真偽的能力。雖然她也感覺,坐在對麵的陌生男子,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但她還是不願往壞處想。
豐盛的菜肴被一盤盤端上來之後,鴨舌帽甩開腮幫子吃將起來。他食量驚人,令夏木看得瞠目結舌。
“吃吃,老師您也吃呀!”他嘴裏塞滿食物,說話含混不清。他還沒介紹自已是做什麼的呢,就這樣趴在桌上埋頭大吃,看來也實在是餓慌了。
夏木不言不語,一手搭在桌上,在一旁靜靜地看他吃東西。男人吃到一定段落,自己略感不妥,停下手,拿了一旁餐巾紙抹抹嘴,口腔還在蠕動著,嘴歪到一旁,又正過來。說:“真好吃!”
“男人有胃口是件好事。”
“是啊是啊。”他的眼珠骨碌轉著,還是舍不得離開盤子裏的那些肉。等他終於想起他這趟是來幹什麼的時候,目光才落到桌對麵夏木的臉上。
“噢,還忘了給您名片呢!您瞧我這記性呀。”
他側身拿過放在身邊的小包,那是一隻長方形的、落伍過時的黑色帆布小包,上寫“XX晚報”字樣,那XX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縣城的名字,估計他就來自那裏。
“本人,肖浮客。”
他又恢複了腔調,雙手遞過一張名片,畢恭畢敬:“請多指教。”然後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好像事先背過講稿,流暢,起伏,略帶傷感。
他說,他幹過雜工、臨時演員、酒吧助唱歌手、演員經紀、廣告模特、平麵廣告模特。從家鄉出來,他就是想混出個人樣兒來。他家鄉的人都知道,他在北京幹得不錯,街坊鄰居都挺羨慕他們家的。他熱愛藝術。他是為藝術而生的。他畢業於某著名藝術院校(後來證明,學曆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