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媽媽”背上睡著了。
我一直以為她是我媽媽。她穿著黑色衣裙,戴一對圓而誇張的大銀耳環。等我長到可以戴耳環的年紀,我也戴了這樣一副耳環,我告訴自己,我長得很像我媽。雖然長大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火焰。我看到馬戲團的火焰,就堆在帳篷門口。小醜前來迎接,他們笑得詭異……我突然意識到,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粱高知音不知道怎樣讓身邊的女人醒來。他望著窗外搖動的樹枝,感覺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場噩夢,換句話說,他正成為別人夢境的一部分。他望著身邊這個不知什麼時候會變成9歲小女孩的女人,恐懼感如雷雨來襲。仿佛突然之間陷入一個黑暗的空洞,他感覺到自己身體沉落的速度,耳邊甚至可以聽到“嗖嗖”的風聲,他的手沒處抓也沒處放,隻好任憑身體作自由落體的下降。
夏木突然醒了,使勁兒拉住他的手問:“知音,我們在排練場嗎?”
“不,我們在家裏。”
“我剛才做夢了,是個噩夢。我好怕呀!”
“別怕,有我呢。”
“我夢見我變成了我女兒幻幻。”
“好了好了,睡吧。”梁高知音摟住她,不願跟她再談那個虛無的“孩子”。他此刻已堅信,孩子是虛構杜撰出來的,根本不存在什麼“幻幻”。
團裏的舞美設計凡舞曾跟梁高知音透露,夏團長根本沒生過什麼孩子,隻是這裏出了問題,他指指自己的腦殼。隨著戀情的深入,梁高知音也承認,夏木確有精神方麵的問題——雙重人格:她時而是一名堅定的舞者,時而是一名幼稚的女童。她隱藏得很好,除了身邊最親近的人,沒有人知道她孩童的一麵,團裏的年輕舞者都很仰慕她,畢恭畢敬地叫她“夏團長”。“夏木之舞”是她一手創辦的,團裏所有人都佩服她的能力,夏木在他們眼裏幾乎是個神。
可是在床上的時候,她卻是個柔弱的小女生。有時洗完澡躺在床上,想起吃哈根達斯杏桃味冰淇淋,每次知音都會下樓開車出去給她買。
“不要去,我不吃。”
“想吃就去買。”知音說,“人生的某些享受,想起來就得去做,否則錯過去了,就好長時間想不起來。”
每當這種時候,夏木都會穿著她涼滑的白絲綢睡袍,像隻白色大鳥一般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親他。這是梁高知音最高興的時刻。一個男人能帶給女人這般快樂,在這個年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大家都見多識廣,因而高興不起來了。
他倆之間卻有著男人女人的小快樂,與身份和成就無關。梁高知音懂得疼惜這個女人,即使她的精神真的出了問題,也還是愛她。他開著車,在夜晚寂寞的街道上穿行,隻為給她買小小的一罐冰淇淋。他從小是個沒家的孩子,現在有了家,他懂得珍惜。
11點鍾,哈根達斯冰淇淋店就要關門,他是今天最後一個客人。點了杏桃味冰淇淋,他隻要兩個球,不要整桶的。一個舞者對甜食的量一定要嚴格地控製,這一點,他和夏木都明白。
他一個人坐在旁邊小沙發上等。想到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幻幻”,梁高知音心裏澀澀的,不是滋味。夏木是個奇女子,這毫無疑問,她的幻聽,她的雙重人格,她的敏感,都決定了她是一個成功的舞者。梁高知音心裏明白,思維太正常的人是搞不了藝術的,但女人的雙重人格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也是一件讓人很頭痛的事。因為搞不懂她到底什麼時候“變身”,“變身”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她到底是誰?體內究竟藏匿著怎樣的秘密……
哈根達斯店裏空無一人,細弱如煙的光線從房頂射下來,店員忙碌的蘋果臉變得有些恍惚。夏木置身其中,變幻著身份,一會兒是店員,一會兒顧客,一會兒是大人,一會兒是小孩。
夏木為什麼在這裏?她應該在睡覺呢。
知音覺得自己這會兒出了神,靈魂出竅似的。這時,店裏進來一個身著雅致碎花旗袍的女子,身邊跟著她的女兒。知音猛一看,禁不住吃一驚,倒吸一口涼氣。這不是夏木嗎?她身邊的小孩難道真是她女兒?她嘴裏一直念叨的“幻幻”難道真實存在嗎?
他要趕緊開車回家,看看華麗的大床上躺著的那個女人還在不在。
為什麼夏木無處不在?
難道這就是愛:因為心裏有她,所以她無處不在?
外界關於梁高知音的傳說很多。有人說梁高知音是因為錢才跟了夏木的,話說得很難聽。畢竟一億六千萬不是個小數目,夏木的公司在繁華地段最高大的寫字樓裏租下整整一層,陣容龐大,豪華氣派。他們說連傻瓜都知道,梁高知音是衝著錢來的。但梁高知音不理會那些難聽的話,他心裏明白自已要的是什麼,他從小沒家,他要的是家的感覺。
他是愛夏木的。他從外麵回來,手裏拎著冰淇淋。他知道東西買回來的時候她肯定已經睡著了,每回都是這樣。他把東西放冰箱,然後輕手輕腳到臥室去看她的睡相。
他喜歡看她熟睡的樣子。夏木的臥室布置得像一間有深紅幕布的小舞台,梁高知音總能在房間的某一角落看到舞者的幻影。有時他們明明在床上享受,忽聞飄渺的樂聲驟響,房間一角出現黑影舞者,長袖善舞,幻影不斷。
“夏木,快看,有人跳舞!”
“哪有?我怎麼沒看見?你呀,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就是太敏感了。搞藝術的人真是都有些神經質。”
夏木又說:“睡吧睡吧,都幾點了。”
這回輪到她說這話了,她是清醒的。她清醒的時候比任何人都正常,是個受歡迎的舞者和思路敏捷的團長,“夏木之舞”現代舞團讓她經營得有聲有色,資產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除了梁高知音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是“雙麵嬌娃”,沒有人知道某些時刻她隻是一個9歲的女孩子。
梁高知音深深地愛著這個走火入魔的“女孩子”,並且想要盡一切辦法,保護她。
開快車的女子
自從發現那種從荔城來的白蘑菇,梁高知音覺得夏木越來越不對勁了。她經常一聲不吭地一個人開車出去;在空閑的下午,她愛一個人坐在寬大的飄窗上出神兒,有時點上一支煙,獨自沉思的樣子。
“她有了她的世界,兩人不再親密無間。”知音在他的日記本上寫下這樣的文字。自從遇見夏木這個神奇女子,知音開始記日記。這種娘娘腔的習慣,讓他有點兒厭棄自己。可是沒辦法,他就是有很多話要說,不寫下來憋得慌。
夏木,你不會是又愛上什麼人了吧?我看你近來越來越不對勁兒了,經常一個人坐在窗台上吸煙,也不理我,也不跟我說話。我在另外一個房間裏排舞,你也衝我喊“音樂放小點聲!”
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望著你失神的眼睛,我有時很傷心,夏木,你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如果你告訴我,我會跟你分擔的。千萬別瞞我,你要信任我……
他坐在書房的電腦前寫字。他和夏木有各自的書房和獨立的電腦,夏木從不翻看他的電腦。有一回她用知音的電腦上了會兒網,看見文檔裏一個文件名字起得惹眼,叫做“小梁絕密”。她想點開看,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他倆之間沒有秘密,不過那是從前。戀愛這大半年以來,夏木一直是什麼秘密都沒有的女人,透明得就像一汪清水。自從荔城白蘑菇在夏木眼前出現,夏木就像變了個人,她經常開快車,好像要解決一個問題,必須馬上解決,立刻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