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京師四小名捕傳奇》寫的序(1 / 3)

老尹,正是在北京警界以眼光毒辣著稱的。

不過老尹自己不是很承認這一點。“是,我習慣觀察人,坐那兒你們吃飯我喜歡看人,可誰和誰的眼睛差多少呢?”他認為這裏邊關鍵是一個邏輯和心理問題。

警帽、警服這種標誌性的東西和幹了幾十年刑警的老宋基本無緣,夏天一件深黑色的T恤是他在人群中最好的偽裝。隻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大慶的時候有機會穿了一回製服,手下的小警察們笑曰:沒想到隊長穿警服這麼帥。

過了快十年,老宋和薩見麵的時候,對自己曾經這麼帥依然很是回味的樣子,可是,他說這件事兒的時候,穿的還是那身黑T恤。

尹和宋,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以我的接觸和了解來說,尹是個喜靜厭動到極點的家夥。能坐著,這個人絕不站著;能開車,這個人絕不走路。

尹個子高,高得跟竹竿似的,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一副秀郎眼鏡配著白皙的皮膚,五十歲的人看著好像隻有三十幾歲。背個照相機走到北京的胡同裏拍那些門墩兒和獅子,是他的一大愛好。

跟尹在科學院大院兒裏溜達,哨兵絕不會問他要證件,因為尹怎麼看都比薩更和這兒協調。

那天碰麵晚到了一會兒,尹跟我道歉:“真對不起,女兒有心事,和她談談,耽誤了。”略停了一下,感慨道,“感情這種事情,‘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交流,慢慢理解引導才行。如果一下堵死了,孩子以後什麼都不和你談,那才不好辦呢。”

尹說話慢條斯理,他的小孩快考大學了,這些天對她的功課很上心。

這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大學教授,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可他偏偏是個警察!

警察不是這個樣兒的,應該是什麼樣兒的呢?

要說我的印象,警察得像老宋那樣的才對—

這位曾單刀赴會,從某個“自爆勇士”手裏搶下十七公斤炸藥,保住了一座居民樓的老刑警隊長,給你的感覺就仿佛是一台放錯了地方的永動機。

和這個精力充沛、沒有一分鍾安生的家夥一塊兒吃飯是件很危險的事情,此人興奮起來動作極多,動作極大,堪稱拳打腳踢。

可又偏偏尺度掌握極好,一掌拍在你肩頭,分寸正在表示親近而不過火;一拳搗在你胸前,強度剛好薩的排骨還能受住;走在人群裏手舞足蹈,一雙大手忽分忽合,不斷做出揮拳、劈掌等種種手勢,總在離人家腦袋、手包、冰激淩半寸左右龍卷風一樣劃過,可絕不會和周圍任何人發生身體接觸……

加上總是帶著一支遠遠落後於時代的大號五四手槍,老宋相當接近於我心目中的典型警察形象。

可尹呢?他偏偏也是個警察,而且還是個幹了三十年的外勤警,優秀的刑警。

薩的描述是否誇張?絲毫沒有,如果你見到這位不抽煙,不喝酒,從沒打過老婆罵過孩子的模範丈夫,感觸隻會比我的描述更真實。

想當個好警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不說種種誘惑和迫不得已的妥協,至少,你得跟群眾打成一片吧?老宋剛進警界的時候跟著隊長到外地追捕殺人要犯,當地警方設宴相待,中間忽然有人進來耳語幾句,當地的刑警隊長馬上改了臉色,“唰唰唰”三杯高度白酒給北京的同僚滿上,厲聲道:“×隊長,咱們得連幹三杯!”

隊長大笑,立地三杯見底。

對方喝一聲好:“吃完飯,人你帶走!”

下來隊長告訴老宋:“他一變臉我就知道人抓著了,不然他不能那麼狂。”

可老宋知道,隊長是胃切除一半的人。隊長說了,我不能不喝,咱們從北京來的,不喝人家認為你看不起,以後還怎麼合作?

好警察裏麵紅臉漢子居多,特別是刑警,生死線上走過來的人,我管你胃切除不胃切除,看的就是你給不給我麵子。給了,下次命都能給你,你一個胃換我一條命,有什麼說的?

警察的邏輯。

老宋和我說起後來隊長成了局長,寫報告交上去的時候,每次都一個詞:唆。少不了頭頭是道的東西被這個蠻橫的家夥撕得漫天飛舞,加上一句:什麼玩意兒,糊弄誰呢?回去重寫!

人稱北京刑警開槍最多的老宋真唆,說著還哆嗦。

威信是怎麼來的?就是在這種立地三杯一樣的場麵中建立起來的。

所以尹就透著古怪。他的氣質,體格,怎麼也不像一個幹刑警的啊。

偏偏,老宋還表示對尹佩服得五體投地,其原因有三。

第一,都是出外勤的,大太陽底下人都會顯得老氣些,唯獨尹是越曬越白。看著自己紫棠色的皮膚,老宋百思不得其解,看來人和人的體質真可以很不一樣。

第二,老宋認為尹的活兒,危險性比他的大。老宋是破案,有案子就追,雖然抓捕的對象多窮凶極惡,但畢竟可以預先準備,根據對方底細安排人員。你抓人,我掩護,他預備,謀定而後動。尹呢?人稱北京火車站的“門神小尹”(這“小尹”被一直叫到退休,沒辦法,誰叫他長相一成不變不見老呢?沒敢問,估計尹對這個外號很氣悶),以抓逃和破獲突發案件著稱。他遇到的所有案犯都無法預料,早上出門,他根本不能猜到自己今天碰上的是個砸了刑警隊外逃的強奸犯,還是個殺人行凶團夥,有可能你向某個人問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引來的就是持刀暴起,所以尹經常得演出一個人對八個的危險節目。可經尹的手抓捕的惡性案犯足有近千人,以至某越獄案件中,為首的老犯寧可徒步穿越內蒙古也不肯坐火車走北京站,就因為那兒被視作鬼門關。而這人還有個毛病,對這份危險的工作樂此不疲(我曾在尹的日記裏看到他大發感慨:又到過年春運啦,這日子實在無聊得很……和我們很多人猜測的不同,春運期間雖然小偷小摸不少,有“資格”的犯罪分子卻多半偃旗息鼓,尹這段時間清閑得很,以至發出了“無聊得很”的感歎)。這份危險萬分的工作讓他幹出了癮,你說他是不是讓人佩服?

第三,老宋說尹的運氣太好,此人手裏抓的亡命之徒不計其數,可連一次像樣的傷也沒負過(據尹自己承認,最重的一次傷是盤查某可疑車輛的時候,案犯的哥哥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出其不意地用車牌子從背後猛砍過來,尹的反應快,一躲,隻傷了左耳朵),這嚴重影響了尹的前途。因為沒受過重傷,他最高的榮譽是公安部二級英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