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去開停屍房,自己去打開屍體存放的冰櫃,自己去把屍體給家屬推過來確認,自己揭屍體臉上蓋的白布。

“當時還是真怕,咬著牙逼自己一步一步地做下來,還得給家屬當主心骨。要讓人家看出你警察還怕死屍以後還混不混了?”老尹沒說當時的感受,但是從他描述的語氣看,想哭的心思都有。

那是,從來沒接觸過死人的小尹觸一下遺體冰涼的臉一哆嗦,回頭一看得安撫號啕大哭的大姑娘又一身汗,折騰過來折騰過去這人要精神分裂的。

你爸爸的事兒,幹嗎這麼折騰我啊?

要真當時把老尹折騰瘋了,就沒有後來火車站的“神眼小尹”一說了,那無疑是中國警界的一大遺憾。

警察這一行很多時候不單是管人的,還得救人。對盲流也是,送收容是一個責任,送醫院也是一個責任。盲流裏麵高齡、體弱的很多,特別是冬天,你不管就要死人的。所以,老尹他們巡邏的時候,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看有沒有需要搶救的盲流。

然而,警察也不是萬能的,就說這個救人吧,它受到民政撥款經費的限製,搶救完了醫院要向警察要錢的。那時候警察家屬的藥費單子還報不利落呢,這筆負擔警察擔起來十分吃力。

於是,很多時候警察就麵臨一個選擇了:救回去,沒法交代;不救,那也是一條人命!老尹就經常需要麵對這樣的選擇。

這是真實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把它寫下來。也許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這聲對生命的歎息十分微弱,然而它確實曾經存在。

沒錢,實在是個難題,總不能拿自己工資救人吧,就那麼辦了能救幾個?老尹總有辦法,他的招數損了點兒,但非常有效。

那就是拉了危急的盲流,開到某大醫院的門口,悄悄一放就溜。

於是,醫院就隻好搶救去了。當然被救活的盲流會告訴大夫,不是我要來,是警察叔叔把我扔你們這兒的。但醫院沒法找警察要錢。全北京那麼多警察,你找誰要去呢?這時候警察一個比一個不講理。

時間久了,多少人家也會弄明白是誰幹的,老尹他們就換一家來扔,反正北京的好醫院不隻一家。

警察的經費有限,醫院的經費也不是無限的啊,可以想象醫院的人罵起來會有多難聽。

不過,老尹也說了句對醫院的評價:“罵歸罵,北京的大醫院還真沒有把人放在門口不救的,人家還是有醫德。”

薩不懷好意地問過那家醫院的老人,問人家對老尹有沒有印象—反正老尹都退休了,醫院也沒法找他要錢的。

人家一愣:“小尹啊,有印象,有印象,在我們院門口抓號販子那個,大冬天的那號販子一直打到光膀子,戰鬥力特強……”

看來,大家的記憶都是有選擇的。

哦,跑題太遠了,拉回來吧,話說這盲流還需要炸嗎?有什麼事兒去抓不就完了?又不是湘西的土匪,還要動兵器的。

我開始也是這麼想,外行了不是?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一個現象,白天可以看到的盲流乞丐,和晚上露宿街頭的相比,人數上根本不成正比。那麼,這些人晚上到哪兒去了呢?

如果看過20世紀90年代風靡一時的美國電視連續劇《加裏森敢死隊》,或許有人還記得其中盟軍突擊隊員在巴黎的大下水道總管裏麵和德軍捉迷藏的鏡頭。《虎口脫險》也有類似情節。那寬敞得如同廳堂的下水道簡直是遊擊運動的天堂。

可能很少有人想到,北京的下水道維護總管規模雖然和巴黎相比還有些差距,但稱之為地下胡同卻也一點兒不算誇張。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盲流發現北京的下水井蓋下麵居然還有這樣一個不花錢就能住的好地方,於是很多白天在地麵活動的乞丐盲流,到了晚上就會鑽到這裏過他們的夜生活。天長日久,下水道裏形成了一個不見光的地下世界。

這裏雖然肮髒,但堪稱冬暖夏涼。盲流們各有各的地盤,自有一套所謂的秩序(這種秩序的規則和殘酷,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甚至還有固定的煙酒乃至毒品買賣交易地點和私拉的電燈電線,就差弄個地下百貨商場了。

這裏也是北京警方管理的盲點。在如同迷宮的地下管道裏,和盲流們打對付土撥鼠一樣的戰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不能說任其發展吧,但不下足夠的人力物力,誰也沒有勇氣打這個“地下北京城”的主意。

然而,老尹他們接的一個案件讓他們不得不動這個馬蜂窩了。這是個劫持強奸案,從不同途徑有線索報來:七個盲流,半個月前劫持了一個女的,經過了這麼多天,甚至不知道那個女的是否還活著。

因為線索來源不同,很多部門都知道了這個情況。京城治安為一國要務,需要警方立即查明此案,解救被劫持的女子。

消息很快得到證實:確實有這樣一件事,那女的還活著,被七個盲流藏在地下管道裏麵呢。具體在哪兒,可不清楚。

老尹他們用了引蛇出洞的法子,沒費多大勁兒就把那七個疑犯逮住了。

但審訊中間,出了兩個岔子。

第一個,到底算不算強奸,這個事兒有點兒說不清。找到的那個女的一點兒苦大仇深的意思都沒有,已經四五十歲,也是盲流中的一員。盲流裏麵頗有人說他們是你情我願,那女的不曾反抗。地下世界的規則和道德觀與地上世界迥然不同,七個盲流輕易被誘捕也是因為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案子。

於是就有審訊人員認為可以按照流氓處理,教育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