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裏都是以大夫相稱的——的第一桶金來自於深圳。他打工的店麵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那是上一個世紀的世紀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黃金歲月。說黃金歲月都有點學生氣了,王大夫就覺得那時候的錢簡直就是瘋子,拚了性命往王大夫的八個手指縫裏鑽。
那時候的錢為什麼好掙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歸了。香港人熱衷於中醫推拿,這也算是他們的生活傳統和文化傳統了。價碼卻是不菲。推拿是純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勞動力的物價,一般的人哪裏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歸,情形變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擁到深圳這邊來了。從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擁抱一樣容易,回歸嘛,可不就是擁抱。香港的金領、白領和藍領一起拿出了擁抱的熱情,拚了性命往祖國的懷抱裏鑽。深圳人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樣的商機,一眨眼,深圳的推拿業發展起來了。想想也是,無論是什麼樣的生意,隻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陸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況深圳又還是特區呢。什麼叫特區?特區就是人更便宜。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時候是世紀末。人們在世紀末的前夜突然來了一股大恐慌,這恐慌沒有來頭,也不是真恐慌,準確地說,是“虛火”旺,表現出來的卻是咄咄逼人的精神頭,每個人的眼睛裏都噴射出精光,渾身的肌肉都一顫一顫的,——撈錢啊,趕快去撈錢啊!晚了就來不及啦!這一來人就瘋了。人一瘋,錢就瘋。錢一瘋,人更瘋。瘋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麼辦呢?做中醫推拿無疑是一個好辦法。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壯大起來了。迅猛無比。用風起雲湧去形容吧,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全中國的盲人立馬就得到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消息說,在深圳,盲人嶄新的時代業已來臨。滿大街都是錢——它們活蹦亂跳,像鯉魚一樣在地上打挺,劈裏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發現了這樣一幅壯麗的景象,滿大街到處都是洶湧的盲人。這座嶄新的城市不隻是改革和開放的窗口,還是盲人的客廳兼天堂。盲人們振奮起來了,他們帶著墨鏡,手拄著盲杖,沿著馬路或天橋的左側,一半從西向東,一半從東向西,一半從南向北,另一半則從北向南。他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蕩蕩。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燈火闌珊的時分,另一撥人浩浩蕩蕩地過來了。疲憊不堪的香港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歐洲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國人,當然,更多的卻還是疲憊不堪的大陸人,那些新興的資產階級,那些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用十個手指外加一根舌頭數錢的新貴,——他們一窩蜂,來了。他們累啊,累,從頭到腳都貯滿了世紀末的疲憊。他們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們來到推拿房,甚至都來不及交代做幾個鍾,一躺下就睡著了。洋呼嚕與本土的呼嚕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師就幫他們放鬆,不少匆匆的過客幹脆就在推拿房裏過夜了。他們在天亮之後才能醒過來。一醒過來就付小費。付完了小費再去掙錢。錢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隻有一劍之遙。隻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個弓步,劍尖“呼啦”一下就從錢的胸部穿心而過。兵不血刃。
王大夫也開始掙錢了。他掙的是人家的小零頭。可王大夫終究是窮慣了的,一來到深圳就被錢嚇了一大跳,錢哪有這麼掙的?恐怖了。他隻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什麼叫自食其力?能解決自己的溫飽就可以了。可王大夫不隻是自食其力,簡直就像夢遊。他不隻是掙到了RMB,他還掙到了港幣、日元和美金。王大夫第一次觸摸到美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淩晨。他的客人是一個細皮嫩肉的日本人,小手小腳的,小費也小了一號,短了一些,也窄了一些。王大夫狐疑了,擔心是假炒。但客人畢竟是國際友人,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說,大清早的,王大夫已經累得快虛脫了,但“假鈔”這根筋繃得卻是筆直。就站在那裏猶豫。不停地撫摸手裏的小費。日本朋友望著王大夫猶豫的樣子,以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給了一張。還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這一來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給一張是什麼意思呢?難道錢就這麼不值錢麼?王大夫拿著錢,幹脆就不動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抽出了一張。他把錢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順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個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麵前。日本人說:“幹活好!你這個這個!”王大夫挨了誇,更不好意說什麼了,連忙道了謝。王大夫一直以為自己遭了騙,很鬱悶,還沒臉說。他把三張“小”費一直揣到下午,終於熬不住了,請一個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滿打滿算三百個美金。王大夫的眉梢向上調了調,咧開嘴,好半天都沒能攏起來。他開始走。一口氣在祖國的南海邊劃三個圈。
錢就是這麼瘋。一點都不講理,紅了眼了。它們一張一張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飛,在空中竄。它們上升,旋轉,翻騰,俯衝。然後,準確無誤地對準了王大夫的手指縫,一路呼嘯。王大夫差不多已經聽到了金錢詭異的引擎。它在轟鳴,伴隨著尖銳的哨音。日子過得越來越刺激,已經像戰爭了。王大夫就這樣有錢了。
王大夫在戰爭中迎來了他的“春天”。他戀愛了——這時候時光已經逼近千禧,新的世紀就要來臨了。世紀末的最後一天的晚上,小孔,一個來自蚌埠的盲姑娘,從深圳的另一側來到了火車站,她看望王大夫來了。因為沒有客人,推拿房裏寂寥得很,與千禧之年的最後一夜一點也不相稱。盲人們擁擠在推拿房的休息室裏,東倒西歪。他們也累了,都不說話,心裏頭卻在抱怨。他們在罵老板,這樣的時候怎麼可以不放假呢。但老板說了,這樣的時候怎麼能放假?別人的日子是白的,你們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樣麼?別人放假了,玩累了,你們才有機會,誰知道生意會邁著哪一條腿跨進來?等著吧!一個都不能少。推拿師們等倒是等了,可是,生意卻斷了腿了,一個都沒有進來。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廳裏幹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後來王大夫就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上樓去了。小孔聽在耳朵裏,幾分鍾之後也摸到了樓梯,到樓上的推拿室裏去了。
推拿房裏更安靜。他們找到最裏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平日裏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在千禧之夜,卻意外地如此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來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預備。預備什麼呢?不好說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沒有出聲,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見,可是彼此都知道,對方在笑。笑到後來,他們就尋問對方,“笑什麼?”能有什麼呢?反過來再問對方,“你笑什麼?”兩個人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問到後來卻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輕浮與嬉戲的狀態。卻又嚴肅。離某一種可能性越來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厲。他們隻能接著笑下去。笑到後來,兩個人的腮幫子都不對勁了,有些僵。極不自然了。接著笑固然是困難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麼容易。慢慢地,推拿室裏的空氣有了暗示性,有了動態,一小部分已經蕩漾起來了。很快,這蕩漾連成了片,結成了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波浪成群結隊,彼此激蕩,呈現出推波助瀾的勢頭。千軍萬馬了。一會兒洶湧到這一邊兒,一會兒又洶湧到那一邊。危險的跡象很快就來臨了。為了不至於被波浪掀翻,他們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穩。他們就這樣平衡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其實也是掙紮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王大夫終於把他們的談話引到正題上來了。他咽了一口,問:“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臉側了過去。小孔有一個習慣,她在說話之前側過臉去往往意味著她已經有了決心。小孔抓住床,說:“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最後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小孔一直在等。在這個漫長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頭摳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頭摳得咯吱咯吱地響。聽王大夫這麼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於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並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麼地安全,多麼地放心,多麼地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裏,幾乎就是用蠻。小孔剛想再吻,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老板娘!”語無倫次了。小孔踮起腳,說:“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她在漫長的接吻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麼,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說:“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小孔把手表遞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著哭腔大聲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紀啦!”
新年了,新世紀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確了: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愛的小孔當上老板娘。王大夫是知道的,隻要不偷懶,這個目標用總有一天可以實現。王大夫這樣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對自己的手藝心裏頭有底。他的條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寬,又厚,是一雙開闊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鬆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隻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當然,並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種錯覺,好的時候能放電。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遊刃有餘。“遊刃有餘”這一條極為關鍵了,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力量的質量:均勻,柔和,深入,不那麼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肌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鬱的,下墜的,雄渾的,當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酸。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效果就在這裏了。王大夫指頭粗,巴掌厚,力量足,兩隻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準,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沒費什麼力氣,你就被他“拿住”了。這一“拿”,再怎麼挨他“折磨”都心甘情願。正因為王大夫的手藝,他的回頭客和貴賓特別地多,大多是“點鍾”,包夜的也多。由於有了這一點,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費這一樣就不同於一般。連同事們都知道,王大夫絕對算得上他們這一行裏的大款,都有閑錢玩票了嘛。上證指數和深證指數裏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麻煩了。他的麻煩其實正在股票上。要說有錢,王大夫的確有幾個。可是,王大夫盤算了一下,就他的那點錢,回南京開一個店隻能將就。要想把門麵弄得體麵一點,最切實的辦法隻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麼?合股之後小孔到底算誰的老板娘?這個老板娘小孔當起來也不那麼痛快。與其讓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板娘”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這個“老板”,對小孔他卻不願意馬虎。人家把整個的人都給了自己,容易麼?作為報答,王大夫必須讓小孔當上“老板娘”。她隻要坐在他的店裏,喝喝水,磕磕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