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嫣,小孔和泰來,王大夫(2 / 3)

小孔不隻是揉,還撫摸。撫摸了幾下,小孔再一次把金嫣的皮肉輕輕地拎起來了,嘴巴卻伸到了她的耳邊。十分鬼祟地說:“小肚子浪死了。泰來喜歡的吧?——說!有沒有和泰來那個什麼?”

金嫣似乎預料到了小孔的問題,她從不和泰來“那個什麼”。從不。金嫣伸直了大腿,篤篤定定地說:“沒有。我們熬得住。”這句話話裏頭有話了。小孔突然一陣害臊,有些走投無路,隻好把金嫣的皮肉再一次拎起來,說:“說!有沒有?”金嫣疼得兩條腿一起蹺到了天上,浪得都沒邊了。金嫣喘著氣,說:“你這是屈打成招了嘛。”“還沒有?你看看你的兩條腿,為什麼蹺得這麼高?”金嫣愣了一下,撲哧卻笑了,說:“我哪裏知道——不打自招的東西!”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為什麼沒有?”完全是惱羞成怒,蠻不講理了。

為什麼沒有?這還用說麼。金嫣認真起來了,說:“我就想留到結婚的那一天。”

這一回小孔相信了。小孔就用手掌在金嫣的小肚子上漫無目的地摩挲。在女人的嘴裏,“那個什麼”永遠是重要的,兩個女人的言談一旦涉及了“那個什麼”,她們的關係就會質變,一下子抵達肝膽相照的境地。雨還在下,很猛烈。在推拉窗的玻璃上劈裏啪啦。兩個小女人一下子不鬧了,推拿房裏突然安靜下來。這安靜溫馨。像頭頂上的吸頂燈,有光,氤氳,漫漶,是個大概。其實還是黑色的。因為是黑色的,說溫馨又不確切了,是憂傷才對。小孔和金嫣各自交代了心頭的秘密,不說話了。也許是金嫣剛才把“結婚”這個詞說出來了,“結婚”這個詞就有點突然,有點突如其來。把她們嚇住了。兩個人就陷入了自己的心思。結婚哪,結婚,沒有走到這一步的人哪裏能知道這裏頭的滋味。這些日子她們被“結婚”弄得太苦悶了,戀愛不隻是甜,戀愛也是苦。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推拿中心又是這麼一副樣子,會不會有大的變動都是說不定的,再一亂,天知道會是什麼樣子?天也不知道。

小孔把金嫣的話聽在耳朵裏,心裏頭卻傷神了。“我就想留到結婚的那一天”,這句話她小孔一輩子也說不出口了。她已經徹底交代了,沒有什麼可以保留的了。所以,心裏頭就有點難受。小孔並不是後悔。她不後悔她和王大夫所做的那一切。問題是,金嫣敢把“那個什麼”留到“結婚的那一天”,暗地裏說明一個問題,金嫣對自己的婚姻有底。她有把握。正是這個“有把握”捅到了小孔的痛處。小孔對婚禮其實並不講究,草率一點無所謂,寒酸一點無所謂。但是,父親得在,母親得在,吃頓飯,這是最起碼的。然後,由父親鄭重其事地把女兒交到女婿的手上。現在,父母都不同意,她的婚禮還能算婚禮麼?看起來她的婚禮隻能背著自己的父母了,做賊一樣,把自己鬼鬼祟祟地嫁出去了。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她小孔又虧欠了父母一回。還有一點也是十分重要的,小孔究竟是一個女人,到了結婚的前沿,總該是男方催促得緊湊一些才好,最好能看到男方的央求。愛是一回事,女人的感受卻是另外的一回事。小孔倒好,倒像是她在央求男方了,還落得了一番數落,你“急什麼?”小孔就覺得自己賤。比較下來,金嫣實在是太幸福、太幸運了。這麼一想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心酸。還嫉妒。手裏頭也停止了。是哭的意思。真的就哭了,一顆淚珠子啪嗒一聲掉在了金嫣的小肚子上。

金嫣的小肚子突然來了一滴水,放出了巴掌,在空中等。等了半天,原來是小孔的眼淚。金嫣一下子坐起身,捂住了小孔的手,小孔偏偏又抽回去了。小孔說:“嫣子,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多遠你都要告訴我,我一定要出現在你的婚禮上。”

金嫣沒有答腔。她在心底“哼”了一聲,無聲地說,婚禮?她的婚禮又在哪裏?

——在泰來的麵前,金嫣一直是強勢的。可是,強勢的人通常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當他們謀劃一件事的時候,他們會一廂情願。他們會認定了自己的主張就是他人的意見,不用考慮他人。金嫣一直在默無聲息地憧憬著她的婚禮,幾乎沒有和泰來商量過。——有一件事情金嫣一直都不知情,早在出門打工之前,泰來的父母就和泰來談妥了,到了泰來結婚的那一天,“家裏頭”不打算給泰來置辦了。原因很簡單,泰來未來的媳婦十有八九也是個盲人,兩個瞎子在村子裏結婚,不體麵,也不好看,被人家笑話都是說不定的。泰來的父親幹脆給泰來挑明了,該花的錢“我們一分也不會少你的”,“都給你”。婚禮嘛,別辦了。泰來同意了。這其實也正是泰來的心思。泰來是在挖苦和譏笑當中長大的,心裏頭明白,村子裏並沒有自己的朋友,誰又能瞧得起他呢?連他的妹妹都不待見他。拿一筆錢多好。少說五六萬,多則七八萬。把這筆錢揣在自己的手上,又免去了一分丟人現眼的差事,多麼地實惠,是一筆劃算的好買賣。

泰來在金嫣的麵前是這樣表述他們的婚禮的:“在我的心裏,我們的第一個吻就是婚禮,我要把每一分錢都花在你的身上,我才不會燒錢給別人看呢。”

泰來的表白很動情了,可以說,絲絲入扣。這樣的說話方式金嫣也是喜歡的,虔誠,憨厚,死心塌地,對愛情有無限的忠誠。這一來它也就浪漫了。但是,它是反婚禮的。金嫣在感動的同時欲哭無淚。

既然小孔想參加金嫣的婚禮,金嫣把小孔的手拽過來了,把玩著小孔的手指頭,傷心了。金嫣說:“你就等吧。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我的婚禮。”

“什麼意思?”

“泰來不肯舉辦婚禮。”

小孔不說話了。作為一個盲人,泰來的心思她自然能夠懂得。她理解的。“那你呢?”

“我?”金嫣說,“我等。”

“等到哪一天?”

“我不知道。”金嫣說,“我願意等,等到三十歲,四十歲。”金嫣把她的額頭靠在了小孔的額頭上,小聲說:“我是女人哪。”金嫣後來的聲音就小了,補充說:“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沒有婚禮?”小孔聽出來了,金嫣微弱的氣息裏頭有一種固執,金嫣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全力以赴的,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誓言。

作為一個女人,金嫣的心思小孔一樣懂。她一樣理解。小孔摟過金嫣的脖子,說:“我懂。”

“還是你好哇。”金嫣說,“你和王大夫美滿哪。你們肯定會在我們前頭結婚的。丫頭,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告訴我。我要到你的婚禮上去,唱。我要把所有會唱的歌從頭到尾給你唱一遍。”

話說到這一步,小孔不想在金嫣的麵前隱瞞什麼了。再隱瞞就不配做金嫣的朋友了。小孔說:“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我的婚禮。”這句話金嫣剛才說過一遍的,小孔等於是把金嫣的話又還給金嫣了。

這一回輪到金嫣吃驚了,金嫣吃驚地問:

“為什麼?”

“我和老王的事,我爸和我媽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

“他們不許我嫁給一個全盲。”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唉,生活裏頭哪有什麼可以羨慕的人哪。

“他們什麼都不幹涉我,就是不能答應我嫁給一個全盲。”小孔說,“他們不放心哪。”小孔說,“他們把一輩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我的身上——我到南京其實是私奔了,”小孔掏出深圳的手機,說,“我一直都在用兩個手機,我一直告訴他們我在深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