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王大夫(2 / 3)

幸虧有客人來了。一共是三個。杜莉就開始派活。她大聲地叫著推拿師的名字,高高興興地喊他們上鍾。在這樣的場景底下,還有什麼比節外生枝更好的結局呢。王大夫正在外麵,肯定聽不見。杜莉特地來到了門外,扯著嗓子喊:“王大夫,上鍾啦!”

王大夫上鍾了。張一光上鍾了。金嫣上鍾了。推拿中心的氣氛在第一時間重新恢複到了日常。都紅來到休息區的門口,扶住門,開始撥弄。門吸的聲音很好聽。“嗒”的一聲。“嗒”的又一聲。

還在都紅躺在醫院的時候,她就知道休息區的大門裝上門吸了。她和高唯之間有熱線。說起來也真是有趣了,都紅躺在醫院裏,對推拿中心的情況反而比過去了解得還要全麵、還要仔細。高唯把推拿中心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了,和“親眼看見了”也沒有任何區別。高唯的嘴巴一直在為她做“新聞聯播”。高唯的“新聞聯播”是全麵的,深入的,什麼樣的內容都有。高唯的“新聞聯播”不隻有報道,還有“社論”和“本台綜述”。慢慢地,都紅懂得高唯的意思了,她的“新聞聯播”有她的中心思想,也可以說,精神指向。這個精神指向隻有一個,她想讓都紅知道沙複明對她有多好。這一來高唯的“社論”和“本台綜述”也就很清楚了,有她的目的。這個目的也隻有一個,希望都紅能夠投桃報李,對沙複明“好一點”。

都紅不需要這樣的“新聞聯播”。她的心很亂,很煩。但是,她堵不住高唯的眼睛,更堵不住高唯的嘴。都紅願意承認,沙複明這個人不是都紅過去所認為的那樣,他好,一點也不是“嘩啦啦”。他對都紅是真心實意。但是,都紅不愛他。還是不愛他。無論沙複明為她做了什麼,她願意感恩,但不愛。這是兩碼子事。

高唯的“新聞聯播”卻來了大動靜,高唯突然給都紅做起了“現場直播”。這是一次大型的、長時間的現場報道。都紅聽見高唯在現場小聲地說:“沙老板和王大夫已經出去了,金嫣帶領著小孔走進了休息區。金嫣剛才在過道裏大聲地喊,‘開會了!大夥兒聽見沒有?開會了!’不知道她們要幹什麼。”

通過高唯的手機,都紅聽見金嫣突然說:“我們自以為我們不冷漠,其實我們冷漠。我們不能再冷漠下去了!”

幾乎就是金嫣一個人在講。她講了足足有五六分鍾。都紅聽出來了,所謂的“開會”,其實是一場募捐,金嫣在鼓動所有的人為自己“做點什麼”。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別人的氣,金嫣的聲音顫了。金嫣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這一哭就使得她的演講既好聽又難聽,說白了,幾乎就是威脅——每個人都必須有所表示。她不是在演講、在勸說,她是在命令——“可憐的”都紅“都這樣了”,她還能幹什麼?她“什麼也幹不了了”,我們不能“眼睜睜”的,我們不能這樣“袖手旁觀”。都紅再也沒有想到金嫣會是這樣一個熱心腸的人,她驚詫於金嫣的演講能力。金嫣最後說:“我們擁有同樣的眼睛,我們擁有同樣的曈孔,我們的眼睛最終能看見什麼——大夥兒看著辦!”金嫣不隻是說,她做了。第一個做了。可以說豪情萬丈。金嫣沒有和徐泰來商量,一把就拍出了雙份。小孔的吝嗇是著名的,她把她的每一分錢都看得和她的瞳孔一樣圓,一樣黑。但是,在如火如荼的熱情麵前,小孔沒有含糊,王大夫不在,她“代表了王大夫”,同樣貢獻了雙份。休息區激蕩起來了,催人淚下的激情在四處噴湧。

都紅握著手機,全聽見了。她在顫。她閉緊了雙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放聲。她不敢讓自己的聲音傳到那邊去。多麼好的兄弟,多麼好的姐妹。都紅肝腸寸斷,說不出的溫暖在身體的內部翻湧。現場報道還沒有完。金嫣和小孔已經在清點現金了,她們在說話,其實是商量了——誰也不可以走漏了風聲。王大夫就不必告訴他了,反正“你已經替他捐了”。沙複明則“更沒有必要告訴他”。“他和都紅兩個人之間的事”,我們就“不管它了”。

都紅合上手機,把手機塞在了枕頭的下麵,躺下了。都紅是激動的,感恩的。但是,傷心和絕望到底上來了。無情的事實是,都紅的這一輩子完了。她其實是知道的。她的後半輩子隻有“靠”人家了,一輩子隻能生活在感激裏頭。都紅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樣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還有什麼呢?她什麼也沒有了,隻剩下了“美”。“美”是什麼?是鼻孔裏的一口氣,仿佛屬於自己,其實又不屬於自己。一會兒進來了,一會兒又出去了。神出鬼沒的。

都紅把被窩拉過來,蒙在了臉上。整個腦袋都蒙進去了。都紅都已經做好了嚎啕大哭的預備,卻沒哭。都紅沒有哭出來。隻有眼淚在往下掉。這一次的眼淚奇特了,以往都是一顆一顆的,這一次卻沒有顆粒,是一個整體,在迅速地流淌,汩汩的,前赴後繼。淚水一淌出來被枕頭吸走了,這一來淚水又沒有了聲音。隻是枕頭上濕了一大片。都紅就翻了一個身。枕頭又濕了。

痛定思痛。都紅最後陷入的其實是自傷。她的自尊沒了。她的尊嚴沒了。她的尊嚴被摁在了門框上。風乍起,“啷”的一聲,都紅的尊嚴頃刻間就血肉模糊。她的尊嚴徹底丟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區了。

不能。都紅對自己說。不能的。絕對不能。死都不能。

都紅掀開被子,坐起來了。她摸到了毛巾,一個人悄悄地摸向了衛生間。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臉。這時候剛好走過來一個護士,她想攙她。都紅側過臉,麵對著護士的麵部,笑笑,柔軟地卻又是十分堅決地把護士小姐的胳膊推開了。都紅說:“謝謝。”

不能,不能的,都紅對自己說,隻要還有一口氣,都紅就不能答應自己變成一隻人見人憐的可憐蟲。她隻想活著。她不想感激。

不能欠別人的。誰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須還。如果不能還,那就更不能欠。欠了總是要報答的。都紅不想報答。都紅對報答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她隻希望自己赤條條的,來了,走了。

洗好臉,都紅就打定主意了,離開。離開“沙宗琪推拿中心”。先回家。醫療費一直都是沙複明墊著的,得讓父母還了。不過,這筆錢都紅也還是要還父母的。怎麼還呢?都紅一時也想不起來。這一來都紅又要哭。但都紅非常出色地扛住了。她的腦子裏蹦出了六個字: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

主意一定,都紅就請來了一位護士。她請護士為自己預訂了一張火車票。當然,高唯她也得請過來,她要寫字板。沒有寫字板她是不能寫字的。有許多話她一定要留給兄弟姐妹們。她要感謝。無論如何,她要感謝。再見了朋友們,再見了,兄、弟、姐、妹。天無絕人之路。她就要上路了。她是自豪的,體麵的,有尊嚴的。她什麼也沒有欠下。